準備進行訪談前,透過電子信件和劉瀚之聯絡,他開玩笑地說已快30歲了還算是創作新秀嗎?事實上,劉瀚之的作品量不多,除幾次的聯展外,僅辦過一次個展(「流汗之夜」,台北南海藝廊,2011),若不是獲得「2011年台北美術獎首獎」的殊榮,我想,認識他的人或許不是太多;但只要看過他的作品,一定會記得,那一件件被劉瀚之視為像是「道具」的機械物件,結合影像、手繪文件裝置,所創造出生活之內、邊界之外的荒誔情境。
低科技的機械,感性的手工
台北土生土長的劉瀚之,進入台北師範學院藝術與藝術教育系(現為「台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型設計系」)後開始接觸當代藝術,從平面繪畫入手,也對觀念性辯證的創作有興趣,大三製作錄像作品而考上北藝大的科技藝術研究所。曾透過影像探討身體、時間和回憶的《來不及》一作,顯示了影片時間和實際時間的落差,所產生脫離常態的延遲感──人跑步太喘的講話速度搭配不上固定的流動字幕;或是《我花了十一分十七秒的時間感嘆這十一分十七秒的流逝》中放大抽象時間的片段,具現出人追憶時光消逝那種既實且虛的「吊詭真實」。
相較於錄像拍攝需大費周章出外景場勘、找演員,並且考量人多人少的攝製環境,個性簡單的劉瀚之,偏愛一個人在工作室安靜地完成機械、木製和皮革等不同零件的手工實驗;而選擇機械為主的裝置,思考的並非媒材本質的動力或物質美學,僅僅是應用、開展機械素材多變化的功能性,以它來製造各種情境或心理狀態的「類道具」。2011年一系列《步行閱讀留言機》、《翻書機》、《鬆垮矯正機》、《揪領器》和《窗外》的創作,劉瀚之透過裸露於外的連動結構,施展出原始帶有手工味道的早期機械機,在低限人力的介入下衍生想像性的「互動」:一台藉人力推動而得以閱讀的步行閱讀機、自行翻動書本以產生微風的翻書器、轉動滑輪/吊繩的把手結構讓鬆垮衣領和襪頭向上拉緊的鬆垮矯正機、方便自己被他人欺負的揪領機,以及可隨身攜「戴」看窗外的窗戶框。
這些一件件依據人體工學、減重、省力等概念發展的機具,就像是構造精緻的雕塑品,藝術家無意提供現場觀眾實際操作,進行參與互動的身體感知,反倒經由連環漫畫的圖解,或是拍攝自己穿載後的示意圖,建構出讓觀者「明白」作品裝置/輔助於人使用的場景,而各自於腦海中串連意象。看來複雜的機關,其實內部的機械原理以「方便使用」為原則,設計減損身體性實踐與勞力消耗的物件;但它的目的性不是為取代人力、增加效率,而是企圖改變人與人、社會間的慣性關係,如「霸凌」中充滿張力的的揪領動作,在《揪領器》作品中卻成了專門給被欺者的穿載器具,方便他人用「多此一舉」的工具協助施暴,著實弱化衝突的緊張感,創發美學化的詼諧準度。
無聊/空虛的啟發性
劉瀚之的作品普遍從生活體驗出發,更準確地說,都接近日常生活中空虛、無力下漫延的情緒或心理狀態;而生活中很多無聊的極限、空白的時刻,對他來說都帶有啟發性──無論是創作的靈感或是關於人存在的思考。比如《翻書器》是來自學生經驗中,讀書讀累時就開始想撥弄書本的小動作,而為了製造撥書時產生的微風,他設計了自動翻書的機具;「看窗外」可說是種詩情畫意又略帶惆悵的畫面,他轉化這種典型的意象,客製化於每個人肩上可攜式的窗戶,使得原先悠閒的美感一時便呈現出自我欺瞞的荒謬感,也自動拉開自身與外在的距離。
透過一個機械物件的組合、操作,擴充成主角人物、劇情和場景的敘事,是劉瀚之擅長的表現手法,特別是輔以生動的手繪圖解,更加鋪陳了藝術家內心世界的潛台詞,戲劇化每一個當下現實生活中不經意的「小小感受」,靜靜發散著消極情境中的詩意美感。
喜歡看漫畫和卡通的他,覺得自己就像編劇,通常腦袋先浮現機具的形式、事件發生的橋段,再去將它實踐出來:「有些衣服穿久了,衣領會鬆垮,襪子舊了,襪口也會變鬆弛。這個機具可以把線勾在領子上,後面有一個轉輪,只要轉動它、領口就會被撐起來。一開始想的時候覺得蠻有趣的,後來慢慢發現,鬆弛的衣領反映的圖像象徵或感覺都很明顯,是種鬆散、消極的狀態。……」《鬆垮矯正機》即是一部讓人時時維持衣容「緊實」以表徵精神抖擻的機器。《步行閱讀留言機》一作,藝術家則設定一個故事,同時它也是一個「陷井」;一台藉由輪軸帶動留言字帶的單輪手推車,操作者必需走得夠遠才能閱讀到最後的「留言」,句子間隔愈大或字數愈多,自然被驅使愈走愈遠的實際行為,暗示出要對方「滾遠一點」的委婉道別。
廢棄身體的心靈輔具
劉瀚之必須依附人體或人介入使用的機械複合「輔具」,不具有外在身體的物理需求,而是製造滿足個人想望的延伸器,可以說是一種「心靈的輔具器」,填補或彰顯的是私領域之內與之間的精神空缺;有趣的是,這往往是當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共感/共相,也是劉瀚之揭露荒謬的笑點之處。近期在北師美術館(MoNTU)開幕展「米開朗基羅的當代對話」中,劉瀚之的《看領帶》和《訪客》二件新作,持續依據廢棄精神狀態設計供人使用的特製機具:《看領帶》設定一位低頭、逃避眾人眼光的主角,身上強迫低頭的裝置,可讓過往陌生人隨時地轉緊或放鬆,牆上出現對話台詞的手稿,吐露人際關係中的偽裝與無奈;《訪客》中想像一位帶著機具催眠他人的訪客,與一位期待有人來訪的無所事事者,好得以向人敘說平淡人生裡的一點小插曲……。
種種背反積極人生、沒有目的的存在狀態,對劉瀚之而言,有時是更接近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