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男子開著一輛八零年代的SAAB,一邊說著這輛機械式手排老車在轉檔時,齒輪與彈簧所帶出的震動;隨著省道沒入夜色,這台老SAAB一路向南奔馳,而我們的對話也從這台十分具有紳士氣息的老車開始一路天南地北而去。
談天時,男子開始描述SAAB跑車的引擎其活塞往復的運動性,以及每一次汽缸內油氣爆炸後如何牽引著反覆往還的傳動軸,從而帶動了車身的四個輪子,而橡膠輪胎又是如何貼著路面,沿著輪胎的硬式避震彈簧,將整個機械與環境的運動、節奏乃至於力量傳送至駕駛人的身體…。而每一次轉檔時,右腳踏向離合器,再將右手握住排檔桿向後、向右、向前轉換變速器的齒輪比,那一刻身體與機械似乎同步完成了一次情境與狀態的轉化…。儘管他似乎只是像個收藏家般的連著自己的老車,然而正是在這看似無關的談天裡,丁昶文的創作思維模式,才鮮明的浮顯出來。
如果說創作是為了實踐某個旅程,那麼作品的材料與工具或許便猶如這輛備受主人關注的SAAB老跑車,藝術家不僅細細地體會、品味著材料與工具及身體之間的互為關係;更透過材料、工具與環境之間的回應狀態,重新調整姿勢、作法以及相應於環境的型態反映。面對丁昶文的作品,其實也很像搭乘藝術家開的車,你很難去領會他的排檔、加速、轉彎與齒輪、傳動軸、路面乃至於輪胎以及硬式彈簧等座位外的因素與部件有關,而僅僅是坐在位子上跟著行過一連串的風景,瀏覽那匆匆即逝的光影、音聲,然後與藝術家一起抵達他想邀請你去的某個難以明言的「境」。走進丁昶文的裝置作品場域中,觀者總是在若有所感時卻又難以明言。作品場域中那難以捕捉的模糊意義及曖昧感受,唯有在觀者深刻地浸入作品場域裡的所有部件、元素乃至於其所構作出的氣質、氛圍以及想像時,從而某種個人式的領會才會向觀者開啟。儘管藝術家的每件作品,似乎都有著不同的情境與脈絡,然則一如正如同那輛與丁昶文相契的SAAB一般,其作品總是與身體(藝術家)、材料、環境彼此間的交互影響及牽連密切相關,也因此藝術家每件如隱語詩般的作品,其內蘊總是不離身、土的對照與呼應,其作品乃是「身土不二」的照映與實踐。
從佛家的觀念看,「身土不二」意味著「身」(行為)與「土」(環境)兩者是無法分開的,也因此 「人」與「世」相互影響,「世」是映照「人」的鏡,而同時人也可以是影響鏡中映像的存在。當我們從這個身與土的,人與世的對映關係來重新摸索藝術家那莫以名狀的作品表相時,或許才得以慢慢地浸入,那些藝術家作品中那些未見、未言卻真實存在的感受因子,並且得以領會那些不在場的因子將如何地引領觀者走進藝術家所意欲邀請、等待觀者走入的「境」。
在猶如隱語般的詩意作品裡,蘊含著丁昶文與環境之間濃厚的感知關係,其中包含著土地的記憶、歷史、生態乃至於藝術家的身體、行為與際遇……。
一、 地理學、生態學與考古學的想像交織
霓虹燈管、水族箱、石斑魚以及與承載著平板玻璃的金屬檔案架,外加虱目魚的燈箱片,一逕乾淨、雅致品味的空間規劃裡,那道拱型的橘色弧光似乎又漂浮著淡淡的百元現炒海鮮擔的艷麗感,然而那猶如北斗七星造型般的冷白色,似乎又將整個裝置空間懸浮至神話與想像的夜空裡。
丁昶文裝置於竹圍工作室的作品《系統學:關於寫生考究》,就這麼將觀者引入了一個語意難明的詩意情境裡,然而在這看似難以明言的裝置藝術「境」裡,作品的名稱《系統學:關於寫生考究》告訴了我們作品是關乎於寫生的探索,正是從「寫生」的角度開始,讓我們得以窺探丁昶文對於「寫生」意義的探索與展延為何。
如同藝術家的創作自述:「作品《系統學:關於寫生考究》將討論兩座台灣的城市—淡水與台南,由城市空間和飲食文化之面向切入,呈現生態和消費文化的關係。」一般,丁昶文的「寫生」其所意欲描繪的並非是「物」(objects)而毋寧更像是描繪「事」(events),而在此藝術家所「寫生」的對象毋寧是台灣的地理學、考古及歷史學乃至於生態學的種種情境。然而或許更為妙趣的則是,其「寫生」並非以視覺為起點而是口腹官能的知覺辯證。
作品中虱目魚及石斑魚看似不相干的二者,在藝術家的作品中卻成為了歷史與味覺上空間的交錯與對映。虱目魚產於台南而石斑魚則多產於北部礁岸,二者常是當代熱炒攤的常備魚鮮。而台南、淡水這一南一北的兩個海城都是台灣最早觸碰現代與西方的場域,西班牙在北、荷蘭在南。從台灣當代飲食消費文化表徵的熱炒攤,藝術家將個人的口慾感受事件,一路以想像連結至地理空間、歷史記憶乃至於棲地生態與養殖漁業的情狀,全部牽連在這個冷、艷、靜的裝置場域中。
另一方面,那猶如北斗七星造型般的燈管不僅「寫生」了夜空的星辰,更描繪了蘊含其中的古代航海事件,而那道拱形的橘色霓虹弧光,剎時間成為了往昔黑水溝上,海賊船艦在黝黑的浪潮中發射信號互通訊息的焰火又或者是深夜的搖曳漁火。於是當代的裝飾性照明實則隱喻了海上的天文與人文事件。正是在這交錯的事件關係網絡中,作品《系統學:關於寫生考究》將歷史、地理乃至於生態學的事件轉化成「寫生」的對象,而透過將這些空間、時間的事件乃至於個人官能知覺的連結想像一起拚貼在裝置的場域中,丁昶文邀請觀者在那冷性的艷色空間中,感受從味覺、口感所牽引出的知識檔案架構,沒有檔案的金屬玻璃架上餘留的或許便是那轉瞬消逝的氣息,如同葛奴乙的王國般,味覺與嗅覺的知識系統僅剩下消逝後的透明。
二、 人類學、民俗學與現代性的擬想熵數
螢幕上銀色老跑車,戴著安全帽身著賽車服的駕駛,來來回回的在空地上以藤原拓海風格的甩尾,持續在曠地上飆車。地上還擺放著三片綻裂卻尚未碎開的擋風玻璃,牆上有著幾幅鯉魚紋身的女子背影,而螢幕上的影像則結束在一堆石塊砸向這輛兀自飆著車的老車擋風玻璃;然後事件再一次在螢幕上重演…。這滿溢著八零年代懷舊風情的錄像作品,有著一個意外但卻襯合當時流行的《女王蜂》、《瘋狂女煞星》等B級女性復仇電影的作品名稱《義女:尋找白玫瑰》。
破碎的老唱片與水銀玻璃鏡面,鏡面上有著間錯地灑落黑糖塊,糖塊因為漸次高升的室溫而流淌出某種甜蜜中帶酸腐味的怪異氣息,牆上的耳機嘈嘈雜雜的背景中,似乎有人吟唱著敘事歌……。那破敗、碎裂的老唱片、邊緣銳利的破水銀玻璃鏡面,襯上耳機裡那背景嘈雜、曲調老舊、怪誕的聲音以及空氣中飄浮著的甜膩又略帶酸臭的氣息,不知為何竟產生了猶如愛倫坡、柯南道爾那古典推理小說中的懸疑氣息,這是藝術家的作品《殺人事件:二林奇案》。相較於前述的地理、歷史以及生態學想像,丁昶文2014年的個展有著更專注於人類學、民俗學以及台灣的現代性(modernity)的想像與連結。
作品《義女:尋找白玫瑰》那輛往復飆馳的老跑車,暗示了曾經飆車僅僅是賽道上的勝負,而其中一位傳奇車手則是中部的「白玫瑰」;片名「尋找」讓我們知道影像中的車手並非「白玫瑰」而是一位尋找「白玫瑰」的車手,這車手一如「白玫瑰」是個年輕女子,她正是牆上刺青背影的主人_阿琍。根據藝術家的創作自述:「藉由另ㄧ位嗜好玩車的年輕女性(阿琍)的故事:來向“白玫瑰”致敬……。」可知,丁昶文對於常民傳說的興趣與好奇,甚至影片中也吐露了藝術家對於現今不再謹守賽道的飆車族的評價,那紛紛飛出的攻擊石塊暗喻了藝術家對當前古惑仔行徑的輕蔑……。而如果《義女:尋找白玫瑰》讓當代叛逆傳奇多了幾分鄉野民俗學故事與情境的想像,那麼作品《殺人事件:二林奇案》,則是藝術家另一場擬想性的民俗學,通過對事件(殺人案)、地點(甘蔗園)乃至於傳唱歌謠的重製(歌仔戲)與拍攝,丁昶文嘗試召喚回某種檢視與省思過往的可能技術。
而由於作品存在著絕對無以復返的殘缺,以及永遠缺席的主角、淹沒在嘈雜訊息中的必然狀態,讓台灣「現代性」的呈現著破碎、離散的高度亂數狀態,這擬想的熵數是藝術家對於中台灣記憶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