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命提問,從自我揭露中成長——專訪羅浥薇薇、楊忠銘
2014
12
01
文|鍾墉
圖|羅浥薇薇、楊忠銘、鍾墉提供
2014藝文豐年
人生,因人而生,生而為人,自幼以來,認識自我總是永遠的課題。無論何種方向,人透過生而學習、成長,亦憑藉人而淬鍊、昂揚。最後,我們成就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這些「什麼」,或可知或不可知,但透過兩位創作人,我們或可激盪出些「什麼」。

一直存在的自我揭露──羅浥薇薇

冰透心的伏特加拌著檸檬片的滋味,如果要描述和羅浥薇薇聊天的感受,我會這樣形容。

文字世界裡的羅浥薇薇擅於描述場景,鋪陳氣氛時總讓讀者有身歷其境之感,可華麗可簡約,可在陽光下瞥見陰影的一角,亦可在隱蔽中找見漫漫搖曳的婆娑,想像羅浥薇薇的細膩,只要閱讀她的文字,但聊天可不是這麼回事。

羅浥薇薇。這是2010年羅浥薇薇進行的計畫,每天請一個人以即可拍相機為她拍攝一張照片。(羅浥薇薇提供,攝影/Mad Lin)

從獨自一人到走入家庭

搭配不同的佐料,便能化出多姿多彩的火花。大概同是文化研究的背景,對於田野、厚描、參與、介入和場域之類的詞彙,聊起來就像同個研究室的學姐。身為苗栗人,在左營長大、台北讀書,拿到獎學金至英國攻讀博士,三年後文憑沒跟著回來,卻帶著滿腹歐陸的情懷直接投入寫作,那是她自己和家人都無法想像的過程,躲到台中完成了《騎士》卻壓了一年才發表。如今的她,在台南鹽水小鎮過著全職媽媽、兼職作家的生活,「我還挺滿意的」帶著誠懇的語氣,左手上美麗的刺青線條淡雅不喧囂,如果《騎士》帶有自傳式色彩,我想我能理解為什麼朋友難以想像浪子個性的她會走入如此生活步調。羅浥薇薇說,自己很幸運擁有當全職媽媽的條件,另一半的時間也自由彈性,但自己確實經過了一段掙扎和平衡之後才能釋懷,「只要完全放棄自己,日子就好過了」字面上是無奈的意思,但是說這話的她卻漾著為人母的溫暖。

兩歲大的小男生大概就是個不受控的小動物,朋友眼中叛逆不羈的羅浥薇薇有了孩子之後,這「革命性」的發生,改變了她許多想法。「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看事情是有盲點的,你會很相信自己,覺得自己的理性甚至感性也可以詮釋你看見的所有事情。」但當另一個「沒有任何包袱的動物」來到這個世界,每天看著他一點一點長大、改變,與生活密不可分,母親就是孩子所有的需要,她發現,曾經以為或多或少的人定勝天、努力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包括自己,都得重新檢視。「當我開始跟小孩相處的時候,就發現他一下來是沒有看到什麼東西的,但是一開始他們就很不一樣,原來每個人來的時候,都有自己的性格,下來的時候就有的。」這不是件新鮮事,但卻是親身經歷的衝擊。

記錄城市的氣味──《尋城啟事》

創作人都有難以想像的觀察力,除了自身經歷的人、事外,也大肆吞食著來自朋友和各方的故事,有人邀請羅浥薇薇寫與媽媽身分相關的專欄,但就像文化研究者對田野的倫理界線般,她認為時機未到,「離得太近了」大概是主因,實在無法刻意自然地用田野材料的方式寫他們的故事。於是,正在撰寫的《尋城啟事》其實是存在年輕媽媽腦海硬碟的某塊磁區中,循著城市的軌跡與人的足印而來。承繼著《騎士》之後的情緒,《尋城啟事》是截然不同的作品,短篇小說的架構,各自承載不同城市的風貌。羅浥薇薇原本就擅於描繪空景和視界,甚至也鋪陳空間歷史,以此為出發,時空皆備,而人卻是時空中少不了的元素。人與遷徙,就像跟著時間在空間中挪移一般,廣東的醫生家庭因躲避文革到了香港,部分成員輾轉到了美國,後代四散海內外,曾經的醫生到了美國只能在超市工作,此中的文化、語言、城市、家庭情懷戲中戲,羅浥薇薇說這就是《尋城啟事》最初的發想,透過人的故事「把那個城市的氣味保留下來,是我想做的」。

法國的屋舍、柏林的街道、倫敦的氤氳乃至香港的雜揉,走過不同的城市,呼吸文化差異,吐出的是從未真正遠離的家鄉情懷。正因有了這些起伏,鼓動了寫小說的心,羅浥薇薇的創作,大多在自我揭露的過程中與不同時期的自己對話。

坦誠又期待讀者看見的創作人

《騎士》中談酷兒,《尋城啟事》亦然,對羅浥薇薇而言,一直是有自覺的做不同族群的書寫,並維持一半的比例寫酷兒。「那就是我的一部份,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我的生活、成長歷程,他們都是一直存在著,我也是一直存在著,我不是凝固不變的一塊鐵板,我是個連續體,所有我經歷的事情都是我。」我讚許她的坦誠,正是每個過去的我們組成了當下,「也許是試圖坦誠吧,坦誠中也要保留些幽默感」。自我揭露需要勇氣,《騎士》之所以壓了一年便是出於「太近了」的徬徨,然而在開了咖啡廳和藝廊一年後再度審視這個作品,就像凝結在那個時空一般,發現與作品能「保持個滿健康的距離」時,便是介紹作品問世之時。

創作人需要觀眾,每每有新作完成,羅浥薇薇總是迫不及待想讓讀者看見,就像十年前野台開唱所賣出的第一套詩集,家用印表機印出再以「福袋」形式販售,每包內容不盡相同,但「擁有讀者」確是如此美的滋味。

「我覺得我跟這個世界是有連結的」,這是創作人的積極,不管摻和什麼滋味,伏特加和檸檬為底總讓人回味再三。

楊忠銘與其版畫藝術工作室一景。(攝影/鍾墉)

對生命提問,殊途同歸──楊忠銘

一切的開始都起源於對人生的提問,十年方磨得一口劍,或細緻或粗概的刀刻著,我相信,當終點與起點早以始合終,這故事仍會繼續。

「如果今天是最後一天,到今天為止,有什麼是我人生中的成就,足讓我此生無憾?」十年前,將屆三十的楊忠銘面對退伍後要繼續學生時代蓄養飽滿能量的創作之路,或另尋他路,對人生發問。這是創作人的心路歷程,藝術和繪畫是面對孤獨、面對自我的方式,「面對自我的過程中也嚐盡了酸甜苦辣,歷經了自我揭露、檢視、反省、治療的不同階段,走過這段,我覺得自己成長了,人生中的成長。」於是,他想讓大家也有機會領悟這種成長,若能透過藝術影響人,讓人體驗成長,「那就夠了」,這是三十歲的答案,也是決定。

二選一,十年前始投入藝術教育

師範體系出身的楊忠銘,退伍之後擱下滿滿的創作能量投身藝術教育,只為了自己不在的那天「那份美好或感動能持續發酵」,他選擇了自己最喜愛的版畫為媒材,透過教育、分享,帶領學生入藝術的門。

十年前,沒有文創的名詞、沒人聽過工作坊和生活藝術,大眾認為版畫就是複製畫,甚至因為不理解如何製作、套色便對欣賞版畫作品卻步,「大家會認為是開補習班、學才藝」,但學生都是成人,「大人為什麼需要學才藝?」沒有先驗背景,難以解釋的結果,楊忠銘決定掛「學版畫」的羊頭,賣「藝術欣賞與素養培訓」的狗肉,用研究所授課方式帶領學生創作、分享和研討,他認為重點在素養而非技能。「我不是只想教你畫畫而已,認識文化跟學會一項技藝同等重要」,但當時即便自己的學生都無法理解。儘管如此,楊忠銘仍試圖讓學生從創作中接觸藝術和自我,並觀察學生的生活,「如果學習成為生活的壓力,藝術就會失去光芒」。

「複數性原作」也能帶靈光──版畫

版畫給人的印象,就像班雅明的機械複製藝術般,帶著缺少藝術品靈光(aura)的原罪,雕塑、攝影又何嘗不是?但每張照片、每尊雕塑都獲得「原作」級的對待,版畫卻沒有。楊忠銘回憶起自己的大一,「我一直覺得藝術、創作是自己的事,直到大一版畫課,全班完成作品之後交換,我給出去我的,收到全班的一套版畫作品。」其實每件版畫作品都是原作,那是「複數性原作」的藝術,如此高度工藝性的結合繪畫、雕刻、印刷的創作形式,具備分享的特質,並非「畫完僅一件」,倘若分享是教育重要的一環,版畫的多樣性、分享性和陌生的間接美感,便是楊忠銘選擇版畫的理由。

「安靜的煙火」──楊忠銘個展現場佈置照片,老物件旁,牆上的作品便是以美柔汀技法製成的〈安靜的煙火〉(穗花棋盤腳)。

重新詮釋文學文本而成──「安靜的煙火」個展

十年來,楊忠銘偶有創作,但卻避免在教學中展示自己的作品,不希望學生對風格產生學習框架。近期,心中想創作的感受愈發強烈,碰巧玉溪有容教育基金會執行長葉姿吟拿了愛亞的作品《安靜的煙火》,認為以花樹為主調的內容能引發版畫創作靈感,兩者加成促使楊忠銘毅然停課半年,投入系列作品創作,並策畫「安靜的煙火」同名展覽。

先有文學文本再接續發想創作不是件易事,楊忠銘為避免創作侷限於文學文本的視野,重新定義了「安靜的煙火」。在愛亞的書中,那是名為穗花棋盤腳的花,只在夜裡綻放,天明之後便慢慢凋落,開花的花絮狀似煙火,書中藉此花鼓勵讀者留意身邊默默綻放、為人們開枝散葉乘涼和開花結果供人欣賞的植物。楊忠銘延伸其義,將生活、生命中默默賦予溫暖和美好回憶的種種化作「安靜的煙火」,除了花樹、植物的主題外,也置入老家具、老皮箱等物件,與牆上以植物為主軸的版畫作品相互輝映。

「面向觀眾」,楊忠銘這樣形容,早期的創作屬於個人式的幻境或喃喃自語,「我希望可以貼近大家共同的生活經驗,而不是跳離,帶你們來看我內心的瑣事。」此次展覽和系列作品,他將老房子的玻璃紋理、木框質感、公園一隅的老郵筒或腳踏車放入畫中,作品元素和主題立基於他眼中人們過往的經驗情感,或許是你我記憶中窺見的角落,觀者能自動發掘那種似曾相識,若能喚起對身邊那些默默的美好的重新關注,「安靜的煙火」便在每人心中得到屬於自己的詮釋。

「安靜的煙火」──楊忠銘個展現場佈置照片,展區一隅,地上鋪滿枯黃落葉,陪伴公園的舊式座椅。

開幕那天,陽明山上的Studio 94擠了將近三百人,「都是過去十年不在創作路上認識的朋友,大多是我的學生。」他們第一次看老師的個展,也是老師脫離學生身分後的第一個個展,至此,他們開啟了前所未有的互動。「創作還是自己慢慢翻轉出來的結果,提供大家可以討論分享、憑藉的對象。」觀者根據自己的生命經驗給予反饋,楊忠銘忽然想通了。

二選一,殊途同歸

「十年前我以為,要達到那樣的目標,必須透過教授、傳達、分享來達成,但透過這次展覽,我發現不是這麼回事。若是將每個人給我的回饋看做一個點,我用線將點串連起來,發現了一個趨向。但有個學生直接告訴我『從辦展的開始,思考點、內容、方法到呈現的細節,包括作品內容,這些都不是課堂上能學到的。你用這種方式去達成自己的標準,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示範。』」

「你只有做,讓我們看到,在空間中體驗到你想要表達的,那才是一個展覽存在的意義,以及展覽中所彰顯出來的,你相信的信念。」

曾經,楊忠銘為達到目標,在兩個選項之間擇一,走了十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不管哪個途徑,若你的心向著目的地,即使是不同的路徑,都能夠到達。」

我也是如此相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