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生畫家——立石鐵臣
紀錄片要如何描繪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郭亮吟導演是專家,從《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開始,追查日本飛機殘骸的線索,到被徵召到日本造飛機的台灣少年,拍了《綠的海平線》,又在其中探訪到台灣在徵兵制度前唯一一次的募兵,拍了 《軍教男兒——台灣軍士教導團的故事》。透過這些當事人的說法,相片與歷史影像的鋪陳,生動靈活地建構起那逝去年代的巨大荒謬與悲情,讓觀者無不動容。
但這次郭亮吟導演要挑戰的,是年代更久遠以前,而且政權轉移、國府遷台後,因仇日與國族主義而被刻意忽略的灣生畫家——立石鐵臣已於1980年過世,少了當事人的描繪,要如何以影像還原大眾陌生的立石鐵臣,以及他在台灣畫壇的重要性與歷史貢獻呢?
不同於石川欽一郎(1871–1945)、鹽月桃甫(1886–1954)等日治時代在台灣發展的日籍前輩畫家,西元1905年(明治38年)3月11日生於臺北城內區東門街的立石鐵臣,被冠上了灣生畫家,「灣生」指的是日治時期在臺灣出生的日本人。
紀錄片透過歷史影像與當時的報紙,還原出歷史背景,描繪立石鐵臣出生時的政治氛圍。透過立石鐵臣的妻子訪談來描繪他的成長過程,一張張的老照片,從他父親擔任台灣總督府財物局事務官,到1913年8歲時返回東京全家福的合照。父親過世後,他進入川端畫學校學習日本「円山派」傳統繪畫,以寫實技法描繪植物昆蟲動物的細節,之後拜在岸田劉生門下學習西洋油畫,與畫家梅原龍三郎學習寫生,透過他長子的訪談,梅原建議他到台灣寫生,立石鐵臣於1933年重返台灣,在鹽月桃甫的邀請下,作品《大稻埕》參加第八屆台展獲得台日賞的肯定。同時受台灣畫家楊三郎與顏水龍邀請參與創設「台陽美術協會」,為該會唯一日籍畫家。
紀錄片也透過他的作品細細鋪陳著畫家畫風的師承轉變,透過妻子與兩位也是畫家的兒子口述,帶出他的創作人生軌跡,左手刻版畫,右手寫字與畫畫,展開他創作與求職的生涯,而這些將成為他日後對台灣產生貢獻的因子,導演細心地一一勾勒佈局。1941年7月與西川滿、池田敏雄、金關丈夫、國分直一等人創辦《民俗臺灣》雜誌,自創刊號起連載〈臺灣民俗圖繪〉,負責封面設計與插圖,1948年10月於戰後首屆「臺灣省博覽會」繪製《臺灣先史時代人生活復原圖》,成為日治五十年民間藝術斷裂的修補者,台灣民俗學、人類學的研究,也因立石鐵臣的考究記載得以保存、傳承給新一代的台灣學者。
透過台大藝術史教授顏娟英的訪談,讓我們瞭解他在台灣歷史的定位,以及在文化保存上的貢獻,透過他在雜誌上的藝評、文物採集訪問,以及刻製的台灣民俗的版畫、插圖,對於建築、風景、風俗、物品、工藝、原住民文化的關照,讓我們對先民的生活有了圖像鮮明的想像。
戰後「留用日人」時期,立石鐵臣短暫任教於台大歷史系,同時幫台灣作家吳濁流、呂訴上等作家的書製作封面。紀錄片也用了將近一半的篇幅,補齊了畫家戰後返回日本後的創作與生活風貌,一邊在學校教細密畫,一邊接出版社的工作,從兒童會本與昆蟲圖鑑,都可看建立石鐵臣的蹤影,畫風不同技法多變,以大量的相片、插畫與油畫創作,來呈現他返日後的人生。
臺北縣立文化中心於1996年辦了他的大型展覽,同時編輯出版《台灣畫冊》,雄獅美術於2004年發行的《灣生.風土.立石鐵臣》,首次將日籍畫家納入台灣美術家的傳記叢書之中。紀錄片團隊以八年的時間蒐集整理這些影像,追蹤立石鐵臣的作品下落,幾乎超過一半以上都是日文的訪談,更增添後製剪接翻譯上的困難度,導演透過嚴謹的調查製作,與台日間的耆老訪問,將畫家的生平立體化,影像化,讓這些珍貴的平面資料轉換成影視媒體,得以保存與傳播。
這山人那山事
紀錄片《這山人那山事》,像是導演李立劭前一部作品《邊城啟示錄》的續集,若沒看過《邊城啟示錄》,直接看《這山人那山事》,少了孤軍當年孤注一擲的奮戰事蹟鋪陳,可能讓年輕一代的觀眾,對於這些孤臣孽子所面對巨大荒謬的無奈,少了些許認知。
1949年國共戰爭失守撤台,但最後一批從雲南撤出的國民黨正規部隊,進入緬甸山區,被緬甸軍隊要求繳械不從而遭圍剿,一路窮山惡水零星戰鬥,退守到泰北邊境山區待命。1951這一年韓戰爆發,美國為了牽制中共,偷偷將彈藥補給運到中緬泰邊境的國民黨部隊,這群剽悍的游擊隊幾次打回了雲南,在邊境造成轟動,也震驚聯合國,要求撤軍。
在聯合國的壓力下蔣介石不得不撤軍,卻暗中下了密令,要他們明撤暗留,將老弱婦孺等非作戰部隊撤回台灣,要反共愛國三五軍先躲在泰北待命,等待時機反攻大陸;然而,這一等就過了60年,他們在泰北成了名符其實的「孤軍」。日後成為亞細亞的孤兒,流浪在異域的部隊,一心向著中華民國,卻沒被承認,成了沒有國籍的人,為了生存下去,他們甚至淪為泰國的僱傭兵;這群靠著幫泰軍打擊泰共、戍守邊疆,換來的泰國身份證。而他們的子弟,生在異域卻認同遙遠的台灣,抱著滿腔熱血回到台灣祖國卻不被接納。
這部紀錄片《這山人那山事》,著眼在1951年這一年的分裂,秘密留下來的孤軍,面臨的是如臥底般不被承認沒有援助,更克難艱苦的生活,他們的下一代成為片中的「那山事」,撤回台灣的下一代成為片中的「這山人」,鏡頭呈現出泰北帕黨與南投清境山區,同一個滇緬游擊隊的後裔於兩地的生命史,透過鏡頭的紀錄讓我們了解因戰爭而離散的族群,在經歷60年後彼此的土地認同及國族認同。
紀錄片描繪著這群孤軍下一代的今日,在簡陋的戰地山區學校生活,能夠來到學校讀書都是奢侈,家裡還有作不完的活,錙銖必較地幫父母掙錢,學著華語也學泰語,但國族認同的錯亂,自認為是炎黃子孫,教育讓他們心中只有中華民國的祖國,卻脫離事實太久,下一代逐漸接受自己的泰國身份,異域生活的克難與窮苦,已經擊不倒他們,但那身份認同的錯亂,時代留下的巨大荒謬,只能靠時間來漸漸淡化。
對比於在泰北的那山人,鏡頭拉回到1951年撤回台灣的非作戰部隊,有一批207人被分配到南投仁愛鄉,海拔1700公尺的見晴農場,後來改名為清境農場,他們開墾農地,種植經濟作物,受訪的第二代如今在此經營餐飲非常成功,端出媽媽的雲南家鄉菜,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上一代辛苦開墾,如今下一代過著連我們都稱羨的生活,山上氣候冰涼,空氣新鮮,美景如織,騎著重機在林蔭間穿梭訪友,回憶童年無憂無慮的林間歲月,腦筋動得快的下一代,將血液中的雲南特色發揮包裝,以此為榮。
無情的時間造就如此的荒謬與悲情,兩處高山一暗一明。片中的兩個山頭完全沒有交集,對比到那山的生活艱苦,忍辱偷生卻一直保持著愛國的堅定信仰,那歷史性決定命運的分野,如今看來是有著多大的諷刺。導演用著安靜的鏡頭,平凡的紀錄著兩個山頭間不同的生活流水帳,反映著真實的現象,那歷史的謬誤與不公不義,若能連著導演的上一部作品一起看,那感受到的力量將會更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