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的致敬——讀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
2014
12
01
文|楊曉憶
圖|國藝會
2014藝文豐年
想到蘭嶼,您想到什麼?黝黑的族群、丁字褲、飛魚、藍海抑或核廢料、原住民?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夏曼.藍波安娓娓道來其童年生活乃至家族的歷史。

我的文學的天職是從真實的生活中建構真實的文學,同時建構島上的海洋哲學。

 

——夏曼.藍波安

讀夏曼.藍波安的《大海浮夢》之前,請先做好觀想與沈浸的準備。觀想之因在於那片作者筆下遼闊無垠的湛藍深海你或恐無緣得見;而沈浸則是你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不得不爾的必然。在這部作者於今年推出的力作中,海洋、飛魚、浪潮與月光躍然紙上,這些,是生為蘭嶼達悟族人成長過程中不可磨滅的圖像,也是夏曼追求生存美學的人生中,始終激勵自己的符碼。

想到蘭嶼,您想到什麼?黝黑的族群、丁字褲、飛魚、藍海抑或核廢料、原住民?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夏曼・藍波安娓娓道來其童年生活乃至家族的歷史,再透過一個童年時期的航海夢,記述了作家放浪南太平洋、摩鹿加海峽獨特而豐富的航海紀事,穿越蘭嶼與臺灣之今昔,對比傳統與現代對達悟族人之衝擊,悲傷與欣喜交織其中,構成夏曼其動人且饒富詩意的海洋文學。

《大海浮夢》全書共分四章,從「飢餓的童年」為始,以「尋覓島嶼符碼」作終,中間兩章「放浪南太平洋」、「航海摩鹿加海峽」為其逐浪尋海的軌跡,廣納旅程中之見聞,且具深刻之思索及批判性,表達作家自半世紀以來,對自我與家園的探索與感悟。

在「飢餓的童年」一章中,夏曼追憶外祖父的身影與話語、待其如母的姊姊、敘事之細緻筆鋒柔軟詩意讓人動容。在那漢字與族語兩相對照的編排中,使閱讀成為文化與語言對照的關係。那時,年幼的夏曼坐在外祖父面海的右手邊,聽後者說道,「Yaka mehakai ya, o jiya teneng a mangahahap, jiya teneng a mi tatala am, jina zami no pahad no wawa.」(切格瓦,你是男人,要會抓魚,會造船,海洋的靈魂才會愛你。)(p39)

對外祖父那輩出生於1900以前的族老,內心之思維幾乎全圍繞在海洋與飛魚之間的節氣與魚獲的訊息,他們有特殊的氣宇,是現代人再難複製的氣質。於是,祈求溫飽不僅是儀式祭典的展示,也是跟大自然祈求禮物。從一般人的角度看,好似他們只關心自己的肚皮、生存的延續,然而,對夏曼而言,那是「涉及於文化內容的生活實踐、文化祭儀,以及親族間、部落的和諧,與自然的節氣融為一體的心理表現。」(p53)

隨著年齡增長,夏曼進入小學,在那個會說「怎麼還有不穿褲子的『野蠻人』?」的教育現場,民族在身體美學的樸實展現被歧視與質疑,儘管這份展現乃為呼應環境所需而非國家,但傷害與區別已然發生,夏曼與他的好友們於是開始「低頭」,然而,這「低頭」的動作也是迷惘與質疑的開始,在夏曼小學三年級時,他開始質疑課本裡的歷史絕對不是達悟族人的歷史,尤有甚之,他開始質疑學校老師的信仰。原來,「穿丁字褲是『文明破壞者』」,原來,「我們觸犯了漢人一元化的史觀」,於是,夏曼的價值觀開始在這份迷惘裡堅強,儘管彼時的他仍不知如何是好。彷彿在很遙遠的海上,他仍記著外祖父念叨「在漢人的學校不可以聰明,最好的辦法是,把自己變笨。」

小學畢業後,夏曼開啟關於「移動」的夢想,國一那年,一位「救國青年學生」(生於1949年以前的臺灣大學生)告訴他,「世界很大,好好念書即可流浪到你想去的地方。」「世界很大,別去作學校老師,這個工作從當老師的那一天起到退休,都教一樣的課本,你會變得沒有創意,腦袋遲鈍。」這些話影響夏曼到現在。因此,他決心離島,也確定自己不接受保送,不上師大的信念。自16歲離開島嶼後,夏曼開展16年的臺灣求學生涯,是這樣一具游牧的身體,讓他在現代性與傳統性中不斷尋找與回歸,也透過學習英文,讓自己實現流浪與航海的夢想。

他的文字、語言、與對海洋的感情

「感情」是我們對於星球生態物種表述的核心軌跡,環境信仰的主軸。西方的論述,漢人的觀點都不是我企圖建立自己思維的軸心。

 

——夏曼.藍波安

在《大海浮夢》中,萬物有靈,在夏曼的行文裡,隨處可見筆鋒常帶的感情。那些與樹木對話,同海洋談心,在屬於漢字的形容裡,是「擬人化」的可愛可動人的語言表現方式,然而,對達悟族人而言,則是生活中切實的實踐與實現。在山林伐木,汪洋中划船獵魚,讓夏曼體悟,人與環境所有的生態都是相互共生的,有生命的物種,沒有誰主窄誰的平等信仰。此間,達悟人的「生態知識」是人性的,是環境生態生息永恆的信念,文明人所謂的「生態知識」是狹義的自然科學知識,非人性的,是政治性的佔有。

1980年代末,夏曼毅然返回蘭嶼,以身體力行和生活實踐,深入達悟文化,海洋哲學,重新體察族輩耆老們過往的叮嚀與話語。在那些生活於臺灣都市的經驗中,現代性的生活與思考方式衝擊著傳統達悟族人的文化與智慧,這讓夏曼原本「無根」的感覺更顯無依,然而,回歸蘭嶼的同時,他開始實踐,從達悟族男性的集體技藝——造船伐木開始做起。

「造船伐木是我民族男性的集體技藝,工藝雛形的粗糙、細緻,如其人的性格,是心智的訓練。……自己的歸島定居,自一九九九年,我建造此生的第一艘傳統拼板船,是感覺生態,山林節氣的存在,父母親的健在,在我每次扛著山裡林木回家的時候,父母親的神情儀態在注視我的斧砍成績,彷彿把山林的氣味帶回家,父親就會指示我,且教我觀察樹肉的紋路,爾後探討我斧砍樹肉的力道與美學,說:「我們的時代,造船的男人把木頭雛形從山裡扛回部落的傍晚,耆老們都將圍著那棵木頭雛形,觀察那個人的斧砍樹肉的力道,以及木塊樹肉乾淨與否,來判斷那個人的素質與素養。」(p422-423)

誠如夏曼在「尋覓島嶼符碼」一章所言(p423),生態科學家、學院人文學門理論派者的生活經驗遠離野性環境,換言之,對達悟族人的詮釋觀點或推論往往是假象,突然依循著其自以為式的合理詮釋。換言之,或許在夏曼的伐木過程中,他們惟關注砍伐後的成品,而非這棵樹如何被砍樹者所關注與關懷的過程心境。是這樣萬物有靈的心識,足以照見達悟族人之生活乃在文明障蔽之外,是誠然崇敬的、關愛的與自然環境係屬,共生共榮。

我喜歡夏曼叔父在他伐木造船之時和他說的話,「……我們這代人的全身機能,深受自然環境變化的掌控,我們的歌是環境給的,歌詞是許多樹林、許多飛魚所耕種的,身體肌肉的結實是伐木、是划船雕刻的線條,天空的眼睛陶冶我們的性情,祭典儀式修正我們的心智,波濤訓練我們求生意志的續航力,太陽是我們的醫生,讓我們流汗。」

從生活實踐感受與環境相遇的原初,是夏曼.藍波安建構其海洋文學乃至哲學的基調。在《大海浮夢》中,因為達悟族人的靈性與視萬物皆有靈的心識與認知,讓本書顯得格外動人且深富啟發。行文中飽滿的詩意、深情的內斂與文學、人類學的哲思,在在引人。身為長期處於內陸島嶼的筆者而言,書寫這篇文章是惶恐的,對於遙想那片島嶼海洋,除了想像力,無疑的更需要謙卑與崇敬。感謝夏曼.藍波安為國內的海洋文學寫下新頁,也為無緣或無法實現航海夢的我們,實踐一段最珍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