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人們生長的土地並非身份認同的所在,所追求的歸屬感,或許也不來自任何地方,而是受到尊重與保護,並在感到內心脆弱時給予力量的來源。
這次很榮幸能請到「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的導演李立劭來談長達六年完成的系列作品。這段心路歷程,與其說拍的是紀錄片,導演懷抱的人文關懷,更有著民族誌的踏查企圖,探討自我身份與國族的議題。導演認為身份認同,是在巨大政治、社會脈絡底下由意識形態教化建制出來的氛圍,而他想要借由本片傳達的訊息,不只期許各種情境發展出來的認同都能得到尊重,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強勢經濟文化的影響時,千萬不要失去了自信,甚至喪失自我認同。
從2010年的首部曲《邊城啓示錄》帶我們重溯亞細亞的孤兒的歷史,第二部《南國小兵》回到台灣來看被遺忘的老兵如何面對創傷記憶與生存環境的威脅,一直到第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不斷探索認同的問題,並透過個人記憶,讓歷史浮現,看清現在,並照亮未來。目前「滇緬游擊隊三部曲」正在全台各地巡演,到七月中旬,有興趣的觀眾別錯過免費的放映場次與導演座談。
問:首先想請您談談是如何開始「滇緬游擊隊三部曲」這個計劃?
大約是2003年的時候,我去泰北做電視節目,有機會接觸到那邊的人,我只知道他們以前是孤軍,但是沒有很了解,覺得那裡的文化似曾相識,但又很陌生。直覺讓我想去多了解滇緬游擊隊的故事,倒不是跟我的身份有關,我沒有雲南人的血統,也不是外省第二代,我對於這個議題的好奇,純粹只是覺得那裡的氛圍很有趣,讓我想開始追溯這段歷史。一直到2011年,我開始寫計畫書,收集資料影片,製作demo 帶,送去很多地方,希望人能支持這個計畫,但都沒有人感興趣,後來還好有國藝會支持,就很高興地開始做了。花了很長時間做研究工作,比較困難的是人脈的建立。因為就算去到那裡,也只能找到一些非政府組織的點,或是學校,沒有辦法找到真正跟歷史相關的人物,很幸運地當時中華救助總會辦了五十週年紀念,請來很多泰北華校的校長與老師們來聚會,找到所有相關的人物,其中我採訪到救總當時的龔承業團長,他是第一次在民國四十二年撤台的雲南人,是非常正直有抱負的人,也是他們地方上的土司,也就是當地有名望家族,算是某種自治團體。
他跟泰北地區關係一直都很密切,也因此很幸運從他那裡取得當地的聯繫。後來做完第一部《邊城啓示錄》,覺得光是拍泰北那邊,跟台灣的連結感不強,為了有所延續,並找到與我們產生關係的主題,就拍了第二部《南國小兵》。許多人看了前兩部想知道他們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現在過得怎麼樣,所以第三部《那山人這山事》分別來看泰北跟台灣不同土地上的後代不同的生活處境,就像是兄弟分兩邊住,五十年後,他們是否還認同一個媽,就是想知道這樣的觀感。我自己覺得這是偏向人類學的看法,去找一個相通點,比如說共同的歷史時間,然後在不同的空間去觀察,去論述。
問:《那山人這山事》以紀念陳茂修將軍開場,可否談談他在泰北游擊隊歷史的地位?
其實只要是泰北的子弟,不管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應該都認識陳茂修將軍,我第一趟2010年去泰北時就訪問過陳將軍,當時他還精神奕奕地帶著我們到處跑。。陳將軍在2012年過世,所以就想要在片子一開始紀念他,並讓泰北這邊的故事從他走了之後展開。陳茂修將軍是率領泰北孤軍在考科、考牙戰役中,三軍跟五軍的聯絡官。他後來在泰國落地生根,跟當地人結了婚,也會泰文,在清萊市的剿共戰役的指揮所負責跟泰國人交涉,甚至戰役結束後,也非常熱心推動華人教育,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一種風範,不愛錢財,只想要幫助人。像是有學生要來台灣唸書但沒有錢,他就自己掏腰包,甚至找人開車送他們去機場,總是很盡力地照顧晚輩,幾乎所有在泰北的人都非常尊敬他。台灣的觀眾對陳茂修將軍比較陌生,畢竟孤軍的歷史是不屬於正史的外章。他過世的時候,泰國的最高統帥飛到清萊去替他蓋國旗、行大禮。看到照片上喪禮的場面,冠蓋雲集,出動直升機的大陣仗,完全表現出對軍人的尊敬,以及對當年這批部隊出力剿共的感恩。另外還有一位雷雨田將軍,是美斯樂段希文將軍重要的參謀長,也是領導泰北孤軍的重要人物。軍人有一種氣韻,雖然我自己家也沒有軍人,但了解他們之後,就被感動了。所以想要去拍,去記錄這如此重要卻不被記載的歷史。
問:在《那山人這山事》我們看到同是滇緬游擊隊後代,分別在泰北清萊帕黨的後代 ,像是李琴所面臨的成長與教育困境,與南投清境社區的魯文印,除了在生活形態的差異之外,自我的身份與文化認同也極為不同,能否談一下你親身訪察兩地後對此的看法?
帕黨靠近國界,位置非常偏,又是高山,底下有湄公河流過,可以說與世隔,但也因此得到保護,風景非常漂亮。它不像美斯樂,在清邁跟清萊的中間,觀光發展得很好,是唯一有7-11的華人村。帕黨那個地方並不適合人居,但當年這群華人為了駐守邊疆,後來就留在那裡發展,是最大的眷村。因為位置偏遠,隔絕於世,形成自治自理的生活方式,也有點像是部落文化,自成一格。李琴雖然不是孤軍的後代,但我想借由她帶出一般的村民務農生活,種玉米這些簡單的作物,跟那些剛開始到清境的孤軍後代狀況相似,像是清境這邊的馬雲書,剛開始也是過著種玉米、辣椒,再拿去山下賣的清苦生活。當然現在她兒子開民宿,所以生活改善很多。但說要對比的話,李琴的生活跟沈慶復的女兒沈培詩有比較大的落差,沈慶復是雲南反共救國軍指揮官沈家恩之子。雖然同樣在高山出生,但身為第三代的沈培詩在曼谷開咖啡店,經營自己的事業。李琴則從來沒有出過山,非常想要來台灣,但現在應該還在那裡當小導遊。她的表達能力很好,許多人都很想幫助她,她也會特別想跟外界接觸,幫自己找資源。帕黨的李琴跟清境的魯文印一樣,都是媒體的關注焦點。魯文印是清境發起社區再造的理事長,一開始種花,後來開咖啡店、餐廳,逐漸地擴張事業,這幾年發展的很不錯。媒體對他非常有興趣,拍過很多他的事,他很聰明,讓自己的身份變成故事。他非常熱衷回鄉尋根的活動,但他其實也並不是那麼認同中國,畢竟上一代是因為反共來到台灣,但這幾年台灣的意識形態,也讓他陷入中國人、台灣人、雲南人身份認同的錯亂。
問:片中看到帕黨的中秋晚會,想要親近中國文化傳統,還有李琴念的演講稿裡與對國家的想像—旗海飄揚,與國族的認同—渴望成為華人的一份子,但她自己也說自己好像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又覺得是緬甸人的這種矛盾。在清境的魯文印,卻感到自己的邊緣化,反而嚮往雲南的文化根源。
中秋晚會太有趣,她們表演穿的苗族的傳統服飾,跳的是disco。而清境有個媽媽舞蹈團,不斷地在追求早期的雲南舞蹈。我一開始就發現這個矛盾,所以提案的時候就有設定這個主題。不過當初在提案時卻受到挫折,有評審問我說為何不談清境的水土開發,後來到了國藝會才有機會發展我的觀點。其實除了認同以外,這裡面還包含了經過現代化後對於追求身份認同的問題,也是我想談的。像魯文印深化成為雲南人的自我認同,學習他們的語言、飲食等等。文化不僅是可以被建構,而且在建構過程中創造了對於雲南文化的想像。就像舞蹈班的媽媽們,學習傳統舞蹈是一種她們對家鄉的情感表達,因為她們來到這裡,就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有雲南的舞蹈是還是五十年唯一能夠屬於自我文化的東西。這或許應該是所有離散族群的悲哀,在文化上必須要去依附一個比較強大的形式。而現在她們能有這樣的自我反思,不管是否跟商業結合,我覺得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