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九年,小說家阮慶岳在今年春天帶來他的長篇小說新作《黃昏的故鄉》。問他這些年都忙些什麼,才知道八年前因受元智大學創系(藝術與設計學系)之邀,忙碌於科系建制與升等的生活。三年前即將卸下系主任一職時,阮慶岳獲國藝會長篇小說補助,在正式卸任之後,才終於獲得一完整的狀態開始了小說的寫作。
尤有甚之,阮慶岳更以班雅明談及超現實主義文章的一段話來說明作品裡想要追尋的目標:「對神秘、超現實、魔幻般的稟賦和現象做認真的論證,前提是辨證地將這類現象,同日常現象結合起來……,從而將日常之物看作無法洞悉的,將無法洞悉之物看作日常的,並藉此在日常之物中發現秘密。」他想藉由書寫證明神蹟在人間依舊存在,在現代性過度強調理性的氛圍裡,小說則應闡釋理性之外的神秘性,並破解事物的特殊性,透過練習,將每個平凡的東西看成是具神秘性的物事,例如:當我決定書寫眼前這張桌子,我便得在這桌子上找出神秘性。而這樣的思考早在其12年前的著作中《惚恍:廢墟‧殘物‧文學》(2004)看到端倪。這部集結全台十四處廢墟攝影及散文作品乃是作家透過文學的方式重構每一個現場,在那些遺忘已久的過往、已然衰頹逝去的空間裡,於焉有了迥異且多姿的動人故事。也正是這樣的「日常皆神奇」的概念下,《黃昏的故鄉》方能展現主人翁燦亮如晶鑽的生存經驗。
小說主人翁林惠君依舊是作家最熟悉、最喜愛的人物典型,從90年代的「曾滿足」到「東湖三部曲」的「林秀子」,這些女性角色堪稱是同一個靈魂的變體:她們常處在社會底層,未必幸福美滿(且往往在阮的小說裡更為坎坷不幸),但總能在不見君父的城邦裡,將生活的挑戰一肩扛起。「我需要一個喜歡且正面的角色來帶故事」他說。
於是這位來自臺灣南部小城的女主角因為相親結識了未來的丈夫,小說裡,作家往往以「男人」帶過這位面目模糊的丈夫,問道為何總在小說裡弱化男性角色,其中不乏作家對男性的批判,「男性經常在生活裡進行虛假現實的投射,且往往易於虛張聲勢,以非常不務實的態度應對人生。」儘管批判,他依舊給予期待,而這番期待則透過女主角的兒子之一「唯虛」來體現。相對於長子「唯實」,次子「唯虛」實是筆者最鍾愛的人物,在近年的長篇小說裡,「唯虛」的出現無疑是一種罕見的光華。
顧名思義,「唯實」與「唯虛」是現實生命的兩種面向,也是阮慶岳在小說中進行人間生活思考辯證的重點:「唯實」呼應了作家對男性的種種批判-虛張聲勢且不務實,最終導致家產敗光的局面;而象徵靈魂、靈性的「唯虛」不但成為作家對男性期待的客體,對筆者而言更是生存智慧的象徵,如王德威在序中以書中第五章(記憶與夢境(病者與傷者))為妙例「父與子的對話提到兩人一次夢中探險密林,其中有迷失,有驚喜,但最後的得失只能是個人的經驗。唯有在『獨自無依的狀態下』,忘記一切牽掛憂懼,『如同密林裡的其他生靈一般開始豎耳屏息靜待著什麼訊息的即將宣布。』」(p017)
然而,阮慶岳亦坦言「唯虛」這角色尚未完成,因為他的「務虛」與「不務實」讓作家無法想像這個人物接下來將會怎樣。早在04年的《凱旋高歌》中,類似的人物原型便已出現,但當年尚未完成,如今的「唯虛」仍企待完成,這些必將留至下一部小說中予以解答。
《黃昏的故鄉》全書17萬字,共分序曲及10個章節,以「記憶的開端」伊始,「玫瑰花園」作結。透過寫實小說的行文方式進入情節, 主角林惠君(本省人)與馮正綱(外省人,跨海來台的退役軍人)因緣結合就像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時代故事,在編輯筆下,這部小說總錧臺灣島嶼百年坎坷史,自一九四九之後,族群、政治、經濟、兩岸等素材盡能為作家所用,但阮慶岳的關注不在於此,於是那些時代背景成為一秒24格倏倏閃過的黑白影像……他要探問更沈重的生存問題:在原罪與救贖之間,在務實與務虛的選擇中,尋找抽象思考的罅隙。而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五章「記憶與夢境」(病者與傷者)中,作家以神來一筆之姿進入形而上的哲學式對話,讓人印象深刻卻也不無閱讀上的危險。「我希望進入那個狀態,只講核心的話,不被寫實主義控制」阮慶岳說。對作家而言,小說無須太過依賴劇情,就讓故事主角進行交談,而他也相信讀者有能力消化。
在形而上的思考之外,筆者以為《黃昏的故鄉》動人之處亦在作家對臺灣底層女性的愛敬與關照。由女主角惠君童年失去母親和好友的經驗開始、婚後面對丈夫的病況、長子敗光家產等生活上的挑戰,儘管常懷憂懼但仍逐一挑起,此人物原型自《林秀子一家》一脈相承,成為阮慶岳小說中的女性原型,而這些女性是女人,也是母親。在最終章「玫瑰花園」中,惠君受到唯虛的啟發,開啟一趟尋己之跨越現實之旅,旅途中,母親的召喚、與友人的對話讀來令人動容,「那這樣說吧,我覺得任何一個母親的死去,絕對都是違反自然的,但是也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中。因為母親就是愛,所以她永遠不應該死去,因為在每一個人的愛裡,都有著重生與永恆的種子,所以是永遠不會死去的。」(p392)
作者的筆是對世間的凝視,是眼睛,凝視女性的生存情狀是本書作者一貫的立場。如果說,「黑暗給了我們黑暗的眼睛」,那麼,我以為,阮慶岳選擇繼續以一雙黑目凝視紛擾的世界,那裡頭,未必光明,但時常閃現更深邃的愛與關懷。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
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孤單若來到異鄉
不時也會唸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