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與生活的交際「場」──黃鼎云《亂迷》
2016
11
09
文|吳政翰
圖|吳政翰
見證世代觀點,對話當下世界——2016新人新視野
黃鼎云的新劇《亂迷》,改編自台灣當代作家舞鶴的同名小說,在充滿流動感的場域之中展開對赤裸的企尋,回歸人處於場的狀態,回歸日常生活。

與其說黃鼎云是個導演,倒不如說他是個生活藝術家。這並不是指他個人生活有著絕佳品味,而是說他的藝術作品中充滿了生活感,有的在談生活,有的重疊劇場和生活,有的就發生在生活之中,有的則在企尋各種活生生的軌跡,喚醒創作的生命,將藝術力量從僵化的框架中解放出來。

黃鼎云將表演自劇場中解放,進入生活之中,消弭了觀演界線。

對劇場的質疑

大學就讀於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黃鼎云雖然出身科班,卻於在學時,就開始產生對劇場的質疑,質疑,卻非反抗。與一些徹頭徹尾反骨的藝術家相較,他顯得溫和許多,不諱言地指出,學院裡的訓練對於技法、調度、節奏的掌握上有一定的幫助,這些是必要的基礎。「我那時候就在想說,好像對劇場的理解不會只到這裡」,那麼,劇場還可以在哪裡?

「當我把劇場當作一個實踐創作的地方的時候,作品的公共性已經消失了」,因此如何把劇場再打開而非僅是一個閉鎖的高級藝術,成為了他創作的動力。為了探尋所追求的理想展演型態,他踏進了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藝術跨領域研究所,接觸了當代藝術圈,加上從前的基礎戲劇訓練,發想了不少計畫型、參與式、行動派的行為藝術,致力於更具開放性的創作,將展演地點從室內移至室外,從劇場中解放出來,拓展到生活之中,消弭了觀演界線,甚至更進一步地,總在作品中反覆思索展演、觀眾和社會之間的關係。

「場」間的轉換,往來檢視著劇場表演、日常生活以及與社會連結的意義。

相互疊合的劇場與日常

依他過去的作品來看,一步步走出劇場,一步步走向觀眾。從多媒跨域但觀演二分的實驗劇場創作《事件,浮士德已經掛了》;接著走出了黑盒子劇場,《太平盛世裡的安全演習》來到當代世紀舞團較為非正規的展演空間,把觀眾視為講習對象,將之融入當下情境中;再來《無國界客廳》走進了家中客廳;爾後與另兩位編導洪千涵、張剛華組成的團體「明日和合製作所」(co-coism),所策劃的《獨身澡堂》及《日夜旅館》,就發生在浴室和客房;一直到近作《可以睡覺》,直接邀請觀眾可以睡覺在當代藝術館前,在街道上任一處、任一角。因此,就這些不同時期大小展演所形成的創作歷程來看,不僅越來越結合表演行動和日常行為,越來越疊合劇場與生活,也越來越融合演員與觀眾的角色,越來越沒有「表演」的存在──或者反映了表演其實一直存在。

除了檢視生活的表演性,側重展演的在場性,場館、客廳、浴室、客房、街道或路邊等空間,如他不斷重述,都只是實踐創作的一個「場」,有人,有事,有其問題的生成,有其劇場性、生活性,以及跟社會連結的意義。於是,不論場內或場外、傳統或實驗、著重文本與否,「場」都是他思考創作的一個基點。

舞鶴的小說《亂迷》混亂似囈語,深刻如辯證。

以赤裸做為破除

黃鼎云的新作《亂迷》,改編自台灣當代作家舞鶴的同名小說,獲選了今年度國藝會「新人新視野」專案補助。這一部充滿實驗、毫無章法的小說,鮮少標點符號,文字糊成一團,處處都像是對句構、對書寫、對閱讀的挑釁,表面上如亂語、如夢囈,如意識流,如胡說八道,底層卻潛藏著對於國家、體制和文化的反叛與反思,其中穿插了許多淫穢的字眼和意象,破壞、褻瀆著所描述內容的制式;有趣的是,「就算一個髒字都沒有,讀起來還是很髒」。黃鼎云更進一步地思索:「個人即政治,性即政治。如果國家也是政治的話,那麼性就是國家。」這番似是而非的推論,事實上,也呼應了原著像是以似是而非的立場,來顛覆所有正統思維和體系。

只不過,如何轉化這部小說離經叛道的語言、內容及形式,便成了創作上的第一道關卡。一開始,編導試圖創建一種「偽氏手語」,甚至有想要發展成一套辭典的意向,但強調「這並不是正規的手語,而是經過轉化與再創造的手部語彙」。然而,重新建構一個新的語言,並非想像中簡單。他坦言,「原本用手語的方式其實有點逃離,但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呈現(這部)小說的語言」。當他找了舞鶴本人聊過後,卻發現作者自述並不叫這東西是小說,而是「文字作品」。如此突破語言和邏輯門檻的實驗精神,頓時激勵且喚醒了他的視界,也打開了作品的世界,再度探尋創作的開放性。

演員在舞台上的進、退、吐、納,都是語言,有和諧,也有衝突。

於是,關於《亂迷》的詮釋走向,編導不僅從作者舞鶴的分享得到啟發,也從亞陶(Antonin Artaud)、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等人的論述得到靈感,這些人創作美學中所帶有的破壞、揭開的力量,讓他想到了裸露,包括了各種面向的赤裸。首先是演員的裸露,不見得一定是要暴露身體的第三點,而是一種激起慾望又挑戰慾望的方式;接著是空間的裸露,以近乎空台、一物多用、著重物件和物質流動性的手法,來破除舞台幻覺;還有表演的裸露,不求過度精練、精準,看起來不像表演的表演,甚至是有破綻的表演,但不是刻意的破綻,而是自然而然的樸實、自在。

這些種種對於精緻的冒犯、對於赤裸的企尋,都像是在找到一種更為日常、更為生活、更為普世的質感,一種回到場、回到人、回到人在場上的狀態。如此一來,這一切似乎又返回到了編導對於「場」的概念,劇場變成了生活的場、呼吸的場、發生的場。行為發生地點從室外走回了室內,也同時將室外展演的開放性帶進了室內,整體從自場外觀照生活的表演性換焦到自場內重探表演的生活性,讓兩者在有時明顯有時模糊的界線邊際,不斷對話,相互辯證。

因此,在黃鼎云的《亂迷》中,不僅整個展演的場域、狀態大開,而且充滿著強烈的流動感。曾士益、廖原慶、陳煜典、蔡侑霖等四位特質迥異的演員,來往於不同角色、身份、性別、關係之中,時而扮演,時而自我;穿梭於空間定義轉化不斷、若有似無的場上,時而清晰可辨,時而重疊難解;行動似是而非,多線並進,皆是日常,掃地、講古、乞討、挑逗、追逐奔跑、刷牙漱口、烹煮飲食、舞動遊戲,幾乎只有動作,沒有口述,亦無文字,原先試圖發展的手語像是被更進一步延伸、解放,整座舞台場域上的一舉一動、一進一退、一顰一笑、一呼一吸,都成語言,時而和諧,時而衝突。

全場下來,多焦並行,多物並置,富饒視聽,節奏強烈,目不暇給,有意無意,似是而非,可能看不到故事,可能沒故事,可能多段故事同進,也可能要破壞故事,簡直霧裡看花,一切都像謎團,一切都沒得解釋,自然也就沒有誤解。不過,慢慢地,這堆亂七八糟的萬物百態、眾聲喧嘩,卻漸變幻化出一片片短促而鮮明、雜沓而繽紛的風景。在一陣迷亂之中,亂得迷人。

《亂迷》四位演員曾士益、廖原慶、陳煜典、蔡侑霖的特質迥異,於不同身分、性別、角色中不斷轉化。

【演出訊息】
2016/11/18-20 @台北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台北市光復南路133號東向製菸工廠2樓)
2016/12/03 @彰化縣員林演藝廳小劇場(員林市大饒里員林大道二段99號)
2016/12/10 @高雄正港小劇場(駁二藝術特區蓬萊區B9倉庫近高捷西子灣站出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