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的那些腳步聲──《擬音》
2016
11
15
文|林世菁
圖|王婉柔
腳步起落、衣料摩擦、門扉開闔,如此日常的環境音,擬音師須用數十載的時光去揣摩。從胡定一的個人故事出發,王婉柔融合早期電影對白、影像,捕捉電影背後幕後工作者的日常面貌,進而觀照華語電影聲音的發展進程。

在等紅燈時,他模仿起前面那人的走路姿態,為什麼這麼走路?為什麼重心會放在左邊?光是一個腳步聲,就是練習,練習,為什麼重心放在右腳,身體怎麼傾斜,鞋子是重的還是輕的,這就是他每天在想的事情。他們就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我就有一種感受,現在我是導演,我就好好找故事,在工作上面把它做好。

 

──王婉柔

一個昏暗地房間、一排代表不同意義的燈號、女人高跟鞋『哐啷、哐啷』清脆地在電影開頭響著,音效師胡定一在鏡頭外說了「早!」,聲音和畫面卻是分開,王婉柔導演在《擬音》裡說是聲音的事,紀錄片本身也關乎著聲音。 在第一本劇本《殺人之夏》的簡介裡,王婉柔說自己其實是想當演員,但是到英國學劇本,回台灣後,因為陳傳興老師的邀請,加入《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工作團隊,成為他們的導演之一。

沒有電影的背景,在加入《他們在島嶼寫作》之前,王婉柔對紀錄片完全陌生,她認為紀錄片是很好的拍片練習入門,相較於劇情片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紀錄片的門檻較低,另一方面,因為影片本身強迫攝影者跟隨被攝者,必須隨時調整劇本,卻又要努力維持主軸的不變。

「你要隨機,也要知道你的容忍的範圍有多少。」

「2010年做島嶼寫作的時候去中影做後製,當時我是製片,我們在做鄭愁予和周夢蝶先生,當時的廠長很熱心地介紹中影場內,所以就帶我們去胡定一的那間錄音室,那是我們第一次認識。之後我們每天都去做後製,然後有一天我在桌上看到一盤豬耳朵,上面壓著胡老師的字條寫著他工作剩下的,歡迎大家吃完。當時我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需要豬耳朵,當時候只是開玩笑地說要幫他(胡師傅)拍紀錄片。」

在執導《無岸之河》後,王婉柔發現聲音的重要性,她思考著如何只用聲音跟影像這兩種武器做一部電影。因為在餐桌上的一席談話,她與其他人討論到替幕後人員出書的可能,本著對聲音的興趣,加上早先已經認識的胡定一師傅,她便主動跟他提了這件事。

「我們來用一本書好不好?」

在鏡頭之前,胡定一師傅專注地盯著前方,將泡麵倒入碗裡,又將它倒了出來,接著用手搓揉,隨即又穿上高跟鞋,鏡頭前的許瑋甯走著走著停下腳步,胡師傅也跟著停了下來,接著又換上膠鞋,模仿起那即將離去的路人。 沈穩地腳步聲、衣服的摩擦聲、開門聲,這些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環境音,像胡師傅這樣的擬音師卻得花上五年、十年揣摩,他們的生活就這麼消磨在平常的走路裡,而不被一般觀眾所注意。

「唯一我有意識的剪接是他腳步在那邊走一走,然後我接了他年輕時候照片,然後就開始訪談了,然後那邊我就是覺得,往回走吧。他在走,帶我們回去,看他自己。」

一開始是出書的念頭,然而,因為胡師傅總是默默地做,不太會說,王婉柔認為影像更能呈現他真實的面貌,於是,整部片從胡師傅日常出發。

對於沒有電影背景的王婉柔來說,紀錄片是很好的拍片入門,雖然進入門檻相對較低,如何平衡劇情的彈性與聚焦也考驗著拍攝者。

擬音與電影史的結合

《擬音》不是一部傳統人物型紀錄片,王婉柔將胡師傅定位成一個切片,一般觀眾不認識他,所以當人們進入這個故事時,對胡師傅不會產生既定印象,只是將他視為劇情片中的一個角色。融合早期電影對白,交疊影像畫面,而至背景聲音的搭配,紀錄片本身,涵蓋了多層的意像。此外,片名《擬音》是來自大陸對Foley的翻譯,對王婉柔而言只是一個新的名詞,單就字面模擬聲音作解釋,全片不僅探討擬音本身,而是將電影裡的聲音包含進來,用紀錄片的方式模擬一部紀錄片,如同胡師傅在模擬誰的腳步聲,在這影片中也加入許多擬音的創作,每個環節層層相疊。

「胡定一老師其實是非常懷念老中影的那個時光,而其他大部份的被訪問者,都有種大不如前的感嘆,很多人都跟我說,我這個片子出來一定會被罵死,因為這不是大家想像中,胡定一老師的紀錄片,我自己不覺得是一個溫暖的片子,甚至覺得冷。」

從香港、中國那充滿自信地訪談者回到胡師傅身上,王婉柔說那是她真實的心境投射,面對空蕩蕩、灰暗的中影老廠區,旁白由胡師傅唸出自己的日記,台灣中影老舊的設施即將拆除,並對老房子被保留下來感到慶幸,接下來的影像,便隨著王婉柔進入到北京中影,那明亮、充滿活力的氣氛,形成了一個很強烈的對比。

王婉柔談起第一次到對方的錄音室去時,發現他們不僅擁有更好的資源,多數的工作人員都很年輕,也有很好的資歷,與他採訪那從容地姿態,話語間充滿的自信,對照胡師傅,有著很大的反差。

「台灣跟中國現在的差距,胡師傅是一個切片,從他身上可以看見台灣,台灣電影的縮影,工作人員的狀態,很小的位置,都沒辦法傳承,那其他的部門呢?」

電影幕後工作者的日常鮮為人知,卻是電影音樂發展的重要推手。

回收場

提及在影片中多次出現的回收場,王婉柔說其實這是胡師傅的日常生活,她覺得這點非常有趣,她忍不住提起片中那位影評,李幼新的家,如同畫面所呈現那般,第一次去他家時,她感到相當震撼,那些在外人眼中的垃圾,卻是他們眼中的珍寶,這些人在工作上展現的熱誠讓她感觸很深。

「他家累積了很多的報紙,他覺得一個好的影評,要寫任何一部片,都要將那部片當時的社會環境都考量進去,不是單就片論片。去的時候我們是沒有地方坐,他唯一有的只是一張椅子,他不會用電腦,他寫稿是將紙放在腿上寫。你去會感動,因為那些不是垃圾,是他的寶貝,我們不小心碰到或要移動位置,他說不行不行,你移了,我就不知道在哪裡了。其實某種程度,他跟胡師傅、Foley的道具,對我來說是類似的東西,他們不是垃圾,他們都是對自己很有意義的東西,回到資源回收這件事,別人覺得是垃圾的,就是在那邊要重新處理變成可用的東西,那當剪在一起的時候它的意義就會出來,就像聲音。」

《擬音》拍攝現場,胡定一操作聲音儀器。

怎麼都是對的事,應該做的事

「在開始做之前,發現很少有關聲音的書、介紹的影片,你能參考到的東西不多,也有可能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我覺得應該就做吧,因為這中間遇到了滿多困難,然後覺得如果現在不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做。」

申請補助金沒過,一度讓王婉柔猶豫是否還要繼續下去,然而隨著事件的增加,她覺得這是攝影師跟她兩人就能做的事,不如就這麼拍下去,整部紀錄片的攝影從普通的相機到高階攝影器材,王婉柔笑稱這部片本身也是器材演變史。 即便拍攝過程中遇到許多困難,然而,支撐她拍下去的理由是像胡師傅這樣的幕後工作人員,他們參與了許多電影環節,而一般觀眾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尤其在這個大環境下,看不到未來,他們卻能這樣堅持下去,為他們拍一部片,王婉柔覺得這是相當重要的事。

「在等紅燈時,他模仿起前面那人的走路姿態,為什麼這麼走路?為什麼重心會放在左邊?光是一個腳步聲,就是練習,練習,為什麼重心放在右腳,身體怎麼傾斜,鞋子是重的還是輕的,這就是他每天在想的事情。他們就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所以我就有一種感受,現在是導演,我就好好找故事,在工作上面把它做好。」

面對電影市場難以預測,她決定把創作回歸最初,如同胡師傅一樣,即便在做電影的事,他卻不怎麼在意電影市場、流行什麼,甚至不太看電影,他只是專注地做Foley,他就把這件工作做好,而現在她是導演,她能做的事就是專心找故事。 關於她自己,她靦腆,無法定義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只說自己大概就是個堅持不用智慧型手機、取消臉書帳號的怪人,不過她知道自己的追求與堅持,作品不能只是一時,而是對這社會有所影響。

王婉柔擔心自己在拍完片後會離開創作的狀態太久,因此有著一股莫名的焦躁,關於下一步,她沒想太多,或許是一部長片,因為她認為長片像一個複雜的網,要花上很長的一段時間去編織,在那個狀態下,才能時時刻刻去思考,不斷地鞭策自己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