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影之後,他們存在的證據──張雍《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
2017
06
02
文|張舒涵
圖|張雍攝影、學學文創提供
2015年九月,張雍親赴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奧地利邊境,走入難民之中,從這個連歐洲人都不願承認、甚至想隱藏起來的巨大秘密之中,帶回人們真實存在的證據。

初聞「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一名,直覺想起英國搖滾樂團Pink Floyd的經典專輯「月之陰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1973),悲觀地想像起這批滿懷希望的難民僅是從陰暗面的一角逃進了全面的黑暗,然而張雍想表達的其實非常單純且直接:「你不去看,並不代表他們就不存在。」

月球的背面到底有什麼?熒熒夜裡低溫中跋涉的難民、散落四處的髒亂──人們存在的證據。

誰是攝影師,誰是按快門的人

Dobova小鎮的臨時建起的難民收容中心已經過載,Rigonce的等待區一樣人滿為患。數小時以來僅移動了短短幾十公尺,什麼時候可以再往前?沒有人知道。微薄的警力快要無法支撐,零下五度的夜裡,人們在跋涉、在等待、在挨餓受凍。張雍所在的斯洛維尼亞首都盧比安那,距離克羅埃西亞、奧地利邊境不過一兩個鐘頭車程,當一批又一批的難民如浪潮般不斷湧現,拍打著歐洲大陸引以為傲的人道價值,同時也敲擊著他身為一名攝影師的自覺,他走入難民之中,親自置身於這一個連歐洲人自己都不願承認、甚至想隱藏起來的巨大秘密。

「不是我『決定』要去的,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如果你是攝影師,你是喜歡說故事的人,當這個世界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必須要去。去到現場不是因為要拍照,而是你必須要跟這些人在一起,講沉重一點,這是一個攝影師的責任。兩個小時車程以外的地方有事情在發生,你沒有辦法待在你的商業攝影棚裡拍咖啡、拍模特兒,你沒有辦法了。你沒辦法假裝那些人不存在,如果你假裝那些人不存在,那麼你已經在主觀意識裡去『否定』那些人的存在。」用相機工作的人,追尋的不過就是一個故事,也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誰是攝影師?誰是按快門的人?分野立現。

難民在擁擠、移動緩慢的隊伍中行進,想像中的新世界,並不是憋起一口氣、往前跑,就能抵達,可一旦踏上旅程,便沒有回頭路,你得要走完,雖然看不見終點。

月之暗面不盡然全是黑暗,只是我們看不見,然而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

「呆立在逃難場景的中央,懷裡抱著嬰兒手裡拿著奶瓶的那位母親依然四處向警察央求熱水,即便飛舞的沙塵與四竄的濃煙模糊了視線,此刻我親眼目睹人與人之間某種珍貴的連結正在徹底斷裂,旅歐十三年,從未想像過有一天竟然會在歐洲見識到這般場面。」

嬰兒放聲哭喊,氣溫跟著夜色往下墜,憤怒、憂慮、疲憊…...,情緒一路向上堆,蘇特拉河(Sotla)流過的綠色邊境(Green Border),標記著前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瓦解之後斯洛維尼亞與克羅埃西亞兩國的領土界限,原是人煙鮮見,卻瞬時湧進數千、數萬名難民,破損的背包、皮鞋、發霉的乾麵包…有關人的一切四處散落,逃難現場的髒亂、狼籍,讓他不禁懷疑所處時空,這是歐洲嗎?這是我們的世界嗎?這是,我們的地球嗎?彷彿身處一個奇怪的星體,彷彿這就是月球的另一面,他像個孤獨的太空人,緊握相機尋找著人性本善的證據。駐守邊境的警察似乎剛剛才登陸,流動廁所是他的登陸小艇,那個片刻,在這個包含斯洛維尼亞當地人都不涉足的地方,當地媒體不被允許進入的禁區,只有張雍跟他兩人看到了背面的秘密。秘密一直都在,在背離現實生活的月之暗面,那裡不盡然全是黑暗,只是我們看不到,然而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

某種程度來說,攝影師最珍貴的價值就在這裡,他們進到另一邊,去拍一般人不想看、看不到的。相片就是人們真實存在的證據,是橋樑與對話的開端。張雍說,攝影集中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共同作者,「我們在那個時間點相遇,他們對我說,你要把我們的故事給外面的人看,旁邊沒有人幫助我們。他們跑了第一棒,我接下第二棒,再把故事、把棒子交給看的人,你們看了之後會怎麼想?會怎麼跟你的家人、朋友說這個故事?」他用接力賽的概念去做故事、影像的傳遞,相信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這個世界會變成比較可愛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誤解能夠稍微少一點。

在人數管制困難的現場,短短數十公尺路程可能都得走上六個鐘頭之久。

你要進去,要和他們一起

不談光線、構圖、焦距這些技術性的字眼,張雍的攝影中有著獨特的人性色彩,關注社會邊緣已久的他,曾拍過精神病院、馬戲團、獵人…各行各業、形形色色,不那麼光鮮亮麗的人,鏡頭明明那麼靠近真實,卻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幻感,彷彿赫拉巴爾筆下廢紙收購站老工人從黑白顆粒裡發出震耳欲聾的孤寂獨白,對觀者的無知發出控訴。「當我們談邊緣,有想過究竟是誰比較邊緣嗎?是被我們貼標籤的族群比較邊緣,還是主流價值底下所謂『正常』的我們比較邊緣呢?」他反問。

難民潮紀錄見證了一項歷史事件的發生,問起與過去的拍攝方式是否有所差異,張雍說:「我還是我啊,沒有什麼不一樣。」不論拍攝對象是誰,他看到的不是一個身份,更不是物件,而是一個真實的人。相片中的難民不畏懼,直接對著他的鏡頭看,「那表示的是我們的關係,身為一個觀眾,你會開始想說,攝影師拍下這張作品之前跟之後是什麼樣的情況,那個信任在之前跟之後是一體的,這只是一個證據而已,我沒有把他當作一個難民,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物件來拍攝。」他總是說,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給眼前故事的擁抱,身處邊境大部分的時間他不拍攝,而是與身旁的人們聊天,以一個父親、丈夫、兒子以及移民的身份去靠近其他人的生命故事,「當他們說有東西要跟你分享,你拿到了他們的一部份,他把你當成,不能說自己人,因為你永遠不會變成他們,但在那麼短的時間之內,他們接納你,願意請你一起來坐,跟你一起抽菸,一起跳舞,關鍵字是『一起』。」想要完成這樣的攝影,你得要有一雙耐髒的鞋、足夠的禦寒衣物,你要捲起袖子,你要「進去」,當中的艱辛與挑戰難以言喻,但正是因為親上現場,才得以更靠近真實,手上抓的、耳裡聽的,不是一則則冰冷的外電翻譯,而是帶有溫度的情感交流。

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被放大時,張雍受到很大的震撼,「感覺她好像還在那個地方,餵那個小孩,母親的偉大、母性的堅強就在那邊。」

每張照片中都有一點點自己

隨著右派媒體對難民的刻意標籤、醜化,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懼在歐洲社會裡蔓延,誤解與偏見像彈藥在相互連接的國土上炸出黑洞般的深塹,張雍能做的,便是每回完成拍攝,回到家中,將拍到的現場畫面呈現給家人,讓他們看見與電視報章描述完全相異的世界,不需要任何文字說明、主觀詮釋,透過人性的眼睛,看見的是同你我都有的溫熱,「我一直相信,每一張照片中都有一點點的我自己,或者有很多的我自己。」在火堆前緊摟著孩子目光憂愁的父親,滿地狼籍之中為襁褓嬰孩餵奶的堅強母親,除卻身份、國籍、處境的差異,人性的共通之處便在此處。

「逃」作為此次作品的關鍵字:我們都在逃一個什麼,都在過一個什麼關卡。某種程度它講的不只是逃難。

2015年9月21日,他拍下第一張逃難場景,2016年10月,落下初稿的最後一字,那是太太預產期的最後一天。凌晨兩三點,邊境警察交接,又一批難民離開,他趁機混進了現場;凌晨兩三點,喝酒狂歡的人群散場回家,他醒了過來,回想著邊境的所見所聞,寫下紀錄。對張雍而言,這個時間點就是現實世界與瘋狂世界的交班時刻,他找到裂縫溜了進去,用攝影師的眼睛讓人們自黑暗中顯影。逃難的場景瘋狂嗎?持續對現實視而不見的社會,或許才是真正地瘋狂。

 

【展覽訊息】
張雍作品2003-2017攝影展
左心房/右心室
時間:2017/5/5-8/27
地點:學學白色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