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輩心中共存的虛無困境──崔舜華《婀薄神》
2017
11
16
文|洪玉盈
圖|洪健峰攝影
「如果是我用了一個藝名來造神,『婀薄神』指的即是生活中的虛無與匱乏。」

婀薄神──我已臣服生活
妄語的巴別塔
塔下埋錄我身世的世紀
隱躲一個秘密
分娩國王的死胎
以敗葦祈禱

──節自〈婀薄神〉

晨起,一杯咖啡,步行至菜市場,耳朵藏有音樂,有時蕭邦。在成衣堆裡活逮一件復古優雅的洋裝,只要八十塊錢的小確幸足以撫慰。壞心情就去慢跑,自家門去見烘爐地土地公。微觀同一條街不同人事物的變化,乃至菜市場攤販菜色,使人愉悅:「那些微小物質的鼓勵,對我意義重大,足以療癒徹夜的疲累;從簡單的儀式中獲得快樂即使知道接下來會很難捱。」崔舜華說到自己寫作的習慣受體力和情緒主宰:「過去好多年我沉浸用喝酒催吐大量句子的爽快,以致後來腸胃疲弱不堪;慢跑對我來說雖是痛苦,但這樣健康的方式,是持續的儲蓄,而非大量的刷卡。」

想像崔舜華寫作《婀薄神》的所在,猶如岩井俊二《青春電幻物語》在灰灰藍藍的房間升起煙圈。一直處於搬家租屋狀態的舜華,好不容易近幾年在中和久待安身,她習慣在家中書房寫字或爬上床,有時則在離家五分鐘的星巴克:「現租的公寓有許多對外窗,光線充足,時間的游移相當分明,對我的影響不全是正面,我比較敏感,尤其對時間的流逝感到焦慮。」外出寫字作為透氣和平衡,儘管咖啡店裡聲音很多都與她無關,她在自己的膠囊裡專心:「我現在多在寫散文,努力進行國藝會的寫作計畫,所以很依賴筆電,以前只要帶著紙筆,在路邊就能寫作。」

「早上醒來,尊敬那些失去讀音的辭彙。它們教我許多,年老後還堪生火」。

即興的青春,詩的啟蒙

詩的創作十分即興,靈感瞬間行進,跳過這一秒,排列組合就不同,對敏感於「時間」的舜華而言,記憶和儲存想必會是焦慮:「年輕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覺得自己的語言怎麼樣都用不完,忘了也無妨;現在只要有句子出現,會立刻用手機丟訊給自己,最即興的就是錄音,想到甚麼說甚麼,不會被任何線條困住,也是感官最張開的方式。」青春正盛時,對日常事物高度敏銳,一杯水一滴雨就能成詩;在經過許多現實之後,人的內在較為柔軟和敏感的部分,其實是被磨損掉的,她說:「人們會漸漸在習慣和平庸中感到舒適。對我來說是如此的。」

回想剛推甄上大學的自己,那一段在景美女中的悠悠,是舜華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時景美的圖書館還沒整修,裡頭一蹋糊塗的塵螨,走進去就過敏。我在一樓書庫某個發黃的角落發現大量詩集。現代主義的洛夫和後現代美學的夏宇是早年影響我較多的詩人。」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文藝青年都要到文藝營走一遭,舜華就在那兒遇上自己的寫作啟蒙:當時新詩組的導師陳義芝。十八九歲的她寫詩的意識愈見清晰。

詩的兜圈:從感覺中找方法

近一年她逼著自己從感覺派往方法論走,憂心只憑感覺,可能很快就寫不出東西。學生時期累積了大量辭彙,工作之後因難有完整的時間讀書而停滯,幾乎只能在吃飯時讀些小說、散文,一面想著還有許多事要做:「如果人是一本字典,年輕時已經寫完了七成,剩餘三成都是編列,才能完成『自己』這一本書。」她說。

小說是舜華現在最常閱讀的文本,她認為那是自己不擅長的領域,但享受專業的果實十分甜美愉快。而其實以詩起家的舜華在更早之前也沒想過自己會寫散文:「這兩年我開始嘗試寫散文,同時從他人的散文作品中去讀構篇的筆法、動用的語言、行文的方式,甚至連詩的部分都抱持著功利的學習目的。即便如此,讀至靈光處仍十分感動。」舜華的方法論充滿實驗,多方觸角汲取自己所愛,再創造出新的自己,於她而言,藉此認識自己或可作為寫作的初衷:「我還是用寫詩的方式在寫散文。詩是十幾年習慣的表達方式,較難放下。我本來試圖以很散文的方式來寫散文,後來覺得太困難,還是回到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可能我們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點,但未來或有別的困境出現。」

「萬物通電,指引語言的水渠」。

造神的極限運動:現實虛無與夢的重組

《婀薄神》在獲得國藝會的補助之後,歷時一年翻修出版,收錄多為近三兩年新作,正值舜華寫作轉型期,生活狀態也與上本詩集《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大不相同:「寫作《廢墟》時我沒有工作,有許多時間獨處、讀他人詩集,有個把個鐘頭可以寫長詩。」《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是一整首四千行的長詩,出版後的那兩年,舜華在生病的狀態裡依然想盡辦法寫出更不一樣的詩作:「想了很久,我運用了『組詩』」的方式,但還是長詩的構篇,我較為用力而有意識地去跳脫以往的書寫,在意象處理上有較多的嘗試。」

開場的〈病妻手記〉即是力道強勁的組詩,呼吸心跳黏稠在字裡行間:

初秋的新柳使我抑鬱
臟器發痛,心悸加劇
我將自己套進長春藤的皮膚
進入運載苔層的列車
抵禦九月──

病與愛與生活交纏,將身體投進大海:

我終究患得了新的胃疾
內臟血管肌肉神經
組隊為暗中勾結的荒蕪綠洲
在時光的短瀑之中
向前推開晦暗的浮萍

繼之浮步潛入眠的晝夜交界〈夢卅〉:

事物靜止,而失去了度量
命令我:往上看,看得越遠,越明白
比琉璃還貧窮的三十歲月
夢中僅僅櫻花盛開

──節自〈夢之一 貧窮時夢見櫻花盛開〉

天生體質或說天賦吧,崔舜華幾乎記得天天做夢的內容,使之成為現成且豐足的創作材料:「在我記憶裡,我從學齡前就每天做夢,夢都是彩色的、非現實的。這三十個經過現實改寫的夢境敘事,有我面對三十年華的隱喻。」

「虛寒之人致力旅行,追求一種雪的公平」。

自附錄〈病妻手記〉、〈夢卅〉抽離,從輯一〈大夢為秋風所破〉、輯二〈人生全部都是錯的〉感受現實的失落:

你讓我想起年代
想起自我是多麼微不足道
多麼孤獨而厭倦,濫情而耽溺
這卑渺如跑蛛的人生……

然而,跑蛛並非是錯的
不昇起的浮萍也不足為睒
瑪麗安她水仙白的長髮無聲顫索
我也手抄了你的預感,關於
道德的難題,養花的章法
人生之所以貧困,而失意,而焦躁,而欺瞞
不過是隻蝴蝶
交尾後,輕巧淫蕩揮別

──節自〈人生全部都是錯的──致Z〉

 

「人們會漸漸在習慣和平庸中感到舒適。對我來說是如此的。」崔舜華說。

「去年夏天我幾乎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持續好幾個月就醫的狀態,歷經枯竭和堵塞之後才一口氣寫出〈人生全部都是錯的〉。重讀楊澤的〈人生不值得活的〉給我很大的衝盪,重新找回寫作的感覺;他很擅長開導人心,我受他很多照顧。我以自己最滿意的這一首,向楊澤老師致敬。」

「倘若『婀薄神』」真有具體形象或信仰,我相信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人生是充滿錯誤和缺陷的;我們以為自己占有的所在,別人是看不見,聲音是發不出來的。」崔舜華以為,我們已無法像過去那般三十而立,而可能要到四十五十才能找到自己人生的位置。這是我們這個世代集體的精神狀態,乃至於該被表現的美學狀態:「如果是我用了一個藝名來造神,『婀薄神』指的即是生活中的虛無與匱乏。」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