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劇演員姚尚德的「默劇出走」計畫自2011年迄今,以免費默劇演出的形式邊走邊演,足跡遍及全台灣,尤其是偏鄉國中小學與部落。這二年外界開始為他戴上正面勵志的光環,相繼報導,訪談前幾天,五月天樂團成軍二十週年免費演唱會前夕公布的《我心中尚未崩壞的地方》新版MV,讓更多演出邀約湧現。姚尚德淡然說道自己並不喜歡刻意的感覺,對於那種「我花錢把你請來」的邀約他通常拒絕。曾經在那樣的場合表演過,被風光介紹出場後,實際的表演很少人在看,台下聊天吃飯,「只是把你當成他們的成就之一」。
倘若是因即興默劇而結緣的中南部鄉下小學、花蓮偏鄉部落、新竹小農一通電話,「尚德啊,要不要來帶小朋友戲劇工作坊?」「要舉行祭師儀式了,要不要做個表演?」「稻米收成了,要不要來做個表演?」不管千里遠姚尚德一定現身。他也曾在中國西安為萍水相逢的都更釘子戶二兄弟演出,在滿地磚石、斷垣殘壁的廢墟中,唯二的觀眾掌聲或許不大,但手連著心的誠摯情感扎實貫耳。因為默劇出走而接觸到的人與溫度都不是憑空的。
聽來很有社會使命感的「走出劇場,走入人群」,背後動機其實是窮到沒什麼好失去的孤注一擲。生活總會給出一個答案,因找不到下一步而踏出的「默劇出走」成了姚尚德的創作主軸,今年邁入「默劇出走—台灣小角落」第三階段「小農實作篇」 。除了為數不少的深度訪談文章,2015年出版的《小丑不流淚》一書,姚尚德親筆書寫童年的性侵傷痛,也寫默劇出走在中國的點滴,以及其所帶來與生命的和解。
即興模仿庶民身體
2010年自傳體作品《孩子》落幕,背著負債與對未來的迷惘投件雲門流浪者計畫,隔年到中國進行三個月的默劇出走,在觀光區、廢墟、巷弄、廣場表演默劇,路人即觀眾,一至上百名不等,沒有彩排、沒有舞台燈亮、沒有cue點,即興表演讓姚尚德逐漸轉化承襲自法國艾田・德庫(Etienne Decroux)體系的肢體默劇,開始以模仿庶民的肢體語言為表演的主要內容。「那三個月從庶民身體得到很多東西,例如,因為大陸人很喜歡蹲著,大便也蹲著,抽煙也蹲著,我那三個月積極開發我的下盤,因為模仿他們就一直是蹲著,蹲著的狀態怎麼行走,怎麼運作。那三個月是很好訓練,而這樣的東西在法國那一派肢體默劇是沒有的。」
流浪者計畫結束後他面臨極度的貧窮,「甚至比我去流浪者之前更窮,但你只知道這件事情(默劇出走)要延續,不想再做回以前(劇場)的表演了。」最後他以國藝會補助的六萬元開啟台灣篇章,2012年是「默劇出走—台灣小角落」第一階段, 二個月蜻蜓點水式跑了全台一圈,在部落、傳統市場、流水席喜宴電子花車、農村國小等地即興演出。劇場作戲有一定的流程,和觀眾保持一定的距離,相較之下是個安全的場域,從這樣的固定思維中跳脫出來,姚尚德感覺更自由的同時對創作型態也感到迷茫,「即興的東西大概做一個階段就差不多了,觀眾有什麼反應都能預測,所以第二階段我才會定點做一些小小的創作。」
融合當地文化的默劇創作
2013年下半至2014年上半是「默劇出走—台灣小角落」第二階段「落地生根篇」,自第一階段環島所到之處挑出花蓮、嘉義、台南三個城市,各別待上約二個月,從在地文化發掘創作主題。第一次在花蓮港口部落即興默劇演出後,因為阿美族祭師儀式和默劇的姿態相仿,部落祭師誤以為姚尚德也是一名祭師,於是隔年姚尚德再度來到部落,學習祭師儀式的肢體。
源自台語優美的韻,姚尚德想試試台語音律和默劇身體能產生何種關連,在嘉義和「正明龍歌劇團」合作,團長江明龍以台語講述十二生肖故事,姚尚德隨故事演出,拖著行動喇叭,二人穿梭大林的菜市場、火車站一路遊走。台南定調廟宇文化,以戲神「田都元帥」為主角,遍訪其寺廟,並獲得「錦飛鳳傀儡戲劇團」的幫助提供劇本架構,和此劇的戲偶肢體表現,「包括很多儀式性的身體和道教的儀式扣合,怎麼樣在偶的身體上做金、木、水、火、土」,將默劇和這樣禮儀禮規式的肢體串連,姚尚德的田都元帥戲碼以懸絲偶的姿態開始,人物神格化之後身體越來越自由,最後死亡。於辜厝翰林院廟埕公演,廟方搬出大紅塑膠板凳,六、七十位鄉親聞廣播前來,姚尚德記得演出當下,廟婆一會靠近樂師端詳,或來回他與觀眾間,恣意穿越表演場域自得其樂,「後來在看帶子的時候就覺得她的存在其實蠻重要的,她那時候八、九十歲了」。
「默劇出走還能怎麼走?除了把時間拉長外還可以怎麼做?」一邊思索如何突破瓶頸,隨著野孩子肢體劇場新團員的加入,2015、2016年姚尚德帶著二名團員在全台菜市場磨鍊。此前於各地長駐期間除了主軸創作,姚尚德也跑了許多小、中學,他都是先以電話、電郵簡單自介,然後提著化妝箱直接來到學校,聊一聊如果順利直接在下課時間演出,「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可是後來很多持續的邀約都是從這邊開始的」。不管是十分鐘、數天、個把月,接觸過的人和地方冥冥中和姚尚德結下不解之緣,他彷彿看見默劇出走拉出來的線逐漸延展,彼此正編織些什麼。
從生活實踐出作品
第一階段環島時認識,新竹的詹武龍和花蓮的巴奈,這二位以自然農法、友善土地為理念的小農成了今年 「小農實作篇」的合作對象,而這一次,他不只是設定「創作主題」而已,姚尚德自問:「我有沒有可能因為這個創作而真正徹底改變一些生活觀念?」透過親身下田勞動來理解農業議題,他和自己對賭,只有當原有的生活型態確實被友善土地的理念給扭轉,作品才會誕生;意即,作品是實踐出來的,而不僅只是嘗試詮釋、再現一個主題。
姚尚德原是對農業無感的人,第一次的衝擊或許是2012年在新竹芎林街頭即興演出時,詹武龍出人意表臨場加入他的即興,為呼應其農夫的背景,姚尚德決定表演種植隱形花朵,「有一個橋段,他一邊在種,我一邊尿尿在他種的地方,可是他一直把我的尿撥開撥開,當時不曉得,結束時候他才跟我講自然農法施肥不能用大小便」。自然農法強調順勢而為,「武龍老師說,你要相信農地,自然農法其實就是順勢,你把條件都具備好了,剩下就是順著那個勢去走,但慣行農法是逆勢」,在姚尚德眼裡,實行秀明自然農法十年的詹武龍已將農業內化為一生活哲學之道。從一月開始,姚尚德與共同創作夥伴每月二次到詹武龍位在芎林的農地勞動,「我們這些都市人第一次耕作的時候,踩在泥地的腳都拔不起來,穿一樣的鞋子農人卻能穿梭自如」,連腳如何踩泥土施力都無法掌握,實際整地、走溝,又蹲又彎,勞動結束後身體的痠痛常在意料之外,這「農耕的身體」完全和姚尚德過去所學不同。
藉農耕的身體找到自己的默劇肢體
默劇出走計畫以來,姚尚德隱隱察覺其所習得的西方默劇肢體和東方、和台灣一直有段隔閡,過去面對在地文化創作時,姚尚德總是以「這在默劇會怎麼表現?」的切入點思考,再運用肢體默劇的力道去解讀、詮釋祭師文化、廟宇文化的身體,但他內心始終明白二者間並沒有百分百扣合。這次他開始「退」,將肢體默劇盡可能褪下,「我不能先以肢體默劇為出發,必須完全信任這個農耕的身體,尤其很明顯的,我們在泥土地裡面就是拿身體沒輒,只能順著農耕這件事,不能用肢體默劇來解讀,你解讀不了,就算你解讀得了,你腳就是拔不出來」。
自從開始學習庶民的身體,姚尚德的表演已不再是純粹的肢體默劇,但這西方與東方的、學院與在地的還在混合階段,未達化學反應,結晶尚未提煉成形。身體卸下表演,捨去藝術性,順著農耕,姚尚德在尋找屬於他的默劇身體。當他拱背下鋤,翻開農田土地,無數已分解但尚未完全的小片塑膠和土壤和在一起,「看到自己吃的稻米下面有這麼多這樣的東西,你會打冷顫」。土地的經驗正一點點衝擊他原本的認知,也讓他對於表演的身體語彙愈來愈明確,生活迎來與工作、創作自然而然融合的階段,從裡到外,姚尚德正處於最自在舒適的生命狀態。「小農實作篇」將實行一至二年,順著生命的勢,靜待成果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