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牛俊強帶著個展平面圖、一份接近完成的作品企劃來到展場進行再次場勘,當天是上一檔撤展、畫廊難得淨空,TKG+二樓空間那片先前多次因展覽被封於活動展牆之後、高度正好可以收納外部行道樹冠與日光的落地窗又再度打開。牛俊強說:「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在看到這片窗戶後,他一舉推翻了原先預定的展場規劃,在隨身的筆記本上寫下:「我想做一個沒有看見的展,一切都在展覽當中拆掉、作品撤走,觀眾只能看到留下的牆面,甚至什麼都沒有。」
作品與事件的臨在
談及牛俊強歷年來的作品主軸,策展人馮馨整理了他大約每三年一次的創作方向:從早期的觀看、凝視,到陰性、相見,以及2015年個展以來所關注的盲(或恐懼的感知),而近期牛俊強的作品則嘗試從自身角度往外拉伸到普世感知的部分,從自己年初的低潮階段反覆內尋自我狀態與無形信仰的問題。在這次個展的規劃中,他們將討論聚焦於「神性」,以及策展人欲由此展開的問題:「藝術的靈光究竟何以感知?」
「每一次的創作,我並非僅從自身揭露故事,而是置身在創作其中觀察、選擇與消化,自己在這段時間中與外界的位置。過去三年因恐懼,我開始更開放的接觸和思考信仰──它應該引導人們向內找到自己的神性與良知,進而理解影子與光的共存。」牛俊強在展覽自述中所說的「恐懼」所指的是自身多年的眼疾,而這也是他從2015年個展開始處理的主題:「盲」。在前次個展裡,牛俊強曾邀請2014年認識、因視網膜病變導致全盲的朋友許家峰共同創作《Self Portrait》,而在這次個展中,他再度邀請家峰(以及其他幾位視障者)參與錄像作品的內容,藉由與他們討論「神是什麼?」、「神的外貌?」、「祂臨在的感受?」三個問題,重新思考「盲」的定義,牛俊強說:「『盲』不是看不見,而是本來以視覺形式而存在的事物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對我來說神的存在也是如此。」
一如許家峰為此個展所寫的評論〈指引的神聖〉中談到:「曾有人向我提出為了解決觀賞場地的交通問題,若在家觀賞口述直播影像不是很方便嗎,我想說的是若作品的表現非以影像呈現的話,那觀眾應有存在在展演空間的必要性,那是「身體感經驗(bodily sensory experience)」,展場中的作品的存在並非絶對,然而一旦作品在展場中出現時它所扣連的也絶非單一的作品表現,而是牽動了眾多在展場裡的大小條件,包含觀賞者。」在此次展覽中,觀眾的身體感幾乎是構成「作品」完成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而這個部分從入場之前就開始被細緻鋪陳。在畫廊面向馬路一側的櫥窗裡陳列著第一件作品,一幅在展前被陽光曝曬了三個月的褪色神像(曝曬時遮蔽了光環及手的部分,讓它們的顏色被保留),而在步上二樓展間前,觀眾會先經過三次樓梯轉折,每次轉折的梯間照明都比前次更暗一階,而梯間牆面上的字句:「是安靜,但不是靜止的。祂在眼前,祂不在這。」則若有似無的暗示了接下來觀眾即將遇見的展場狀態。
上樓後,隨著燈光的漸變,觀眾看到的第二件作品,便是位在二樓暗室裡的二十五分鐘錄像作品。這部錄像內容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幾位視障者分別對著鏡頭闡述著藝術家所提出三個關於神的問題,另一部分則是牛俊強帶著家峰在(觀眾所在的)布展前的淨空展場中移動、以身體位置、手勢與觸覺感受作品即將臨在的口述導覽,以及藝術家談論創作構思、與策展人討論展場的過程。影片結束後,觀眾將會在暗室裡走過一道長廊,最後轉入位在落地窗旁、灑滿日光的展場,影片中所說的數組作品在此僅以燈光定位、並未實際現身(唯一在現場的是貫穿了三次「牛俊強個展」的《預感》,以及隨時間改變角度的陽光1)。但這些作品早在方才的影片閱讀中成為曾在的事件,展場做為對此曾在的追尋,作品經由藝術家的敘述顯影於觀眾的記憶中。牛俊強形容:「對我來說,最後的這個展場才是片尾。」那麼,這部影像在此所扮演的角色又是什麼呢?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
在影片中,牛俊強曾向家峰口述一張他在巴黎駐村時,從瑪黑區一間教堂購得的明信片,上頭印製著西班牙中世紀教堂的濕壁畫《The Hand of Our God》(約1123年),這張明信片也是牛俊強個展中雕塑作品《The Hand of Our God》的靈感來源。這幅原繪於Sant Clemente de Tahull後殿拱頂基石上的壁畫有別於多數對「上帝的右手」的繪製方式,這隻沒有身體的右手脫離了上下文的銜接,直接從天花板破口般的白色圓圈裡伸出,影片裡的牛俊強向家峰如此描述:「它也讓我聯想到一些東方繪畫的感覺,尤其那隻手的姿勢其實很像佛的手,白色像是虛空的狀態,神從虛空的狀態裡伸出手來援助你、指引你,告訴你方向、祝福你,介入或參與你的人生。」這個影片段落令我聯想到在《禮記.少儀》中有過這麼一段描述:「其未有燭而後至者,則以在者告,道瞽亦然。」在暗夜尚未點上燭火的集會中,少年手執燭火於路前等待賓客的到來,如有遲到赴會者,主人應為其引路,指明在座已至者的位置,即使對待盲人也是一樣。在牛俊強的這次的作品裡,話語與影像的領看即像是那隻在夜裡舉燭引道之手,展覽中若無這層引導,無論觀者或瞽者都難以自行感受到作品的全貌,因為在燭光所至之前,誰也不曉得在座者(作品)為何許人,而這個自暗夜中執燭領看的手勢,也像是牛俊強所說的那隻從虛空之白中伸出來指引方向的手。
牛俊強過往許多作品都在處理人眼無法直接看見的東西,其中的時間與視覺經驗的方向經常往相反的方向前進,藉此拉伸出發生在觀眾心裡的影像張力。對此,策展人馮馨談到「我們如何感受藝術裡面的靈光?這與你心裡頭的空間、與如何感知有關。」牛俊強作品中的詩意常仰賴話語、文字或某些暗示性的路徑來完成,迷人之處往往在其描述的過程,雖說這些話語的目標是為了使作品完成,但並未企圖讓觀眾直接看見所要「完成」的是什麼。這一點我們可以在2012年《即使她們從未相見》中明顯讀到:一個從未見過彼此的人拿著對方的照片向觀眾描述照片中人的狀態。而這種藉由想像而來的「造型」,在2015年的《Self Portrait》中則被轉化為全盲視障者對藝術家外貌的非視覺描述(最終以點字的方式打在一片皮上)。這些作品多半是在語言的推進中展開,觀眾理解的過程則像是某種顯影,這樣的顯影最終未必能夠抵達,但牛俊強作品的迷人之處也在於這種看似趨近卻仍從未抵達的距離。
此次牛俊強在展覽中所安排的閱讀方式,提示出另一種關於影像生產到觀看之間的關係,現場的空間感與影片的引燭領看影響了觀看者如何構築自我內在敘事的造型,這些造型隨著影片所給予的記憶、身體和空間的關係甚至與私人記憶的重疊而來,藝術家在此所做的並非對逝去影像的招魂引喚,而是對尚未有至者的砌磚疊瓦,敘事者在虛實交替之際藉由觀眾自身的想像,在話語的引導之中使展覽所要討論的神性、作品靈光等意義在展場中流動。在採訪最末,我與牛俊強分享了一段吳明益新書《苦雨之地》第二篇〈人如何學會語言〉中,自閉症鳥聲學家狄子與從小因病而重度聽障的雀斑兩人的一段手語對話:「狄子問雀斑說:『手語有那麼多事無法表達,為什麼?』雀斑回答:『口語也有很多事沒辦法表達啊。』雀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覺得……語言這個東西,表達不了比自己大的事。很多事,說不出來,也寫不出來,手語也表現不出來,但是,每一種又會有另一種沒有的東西。』」
「那麼,這種無法被語言表達的東西,也許就只能靠藝術去談了。」牛俊強說。
2018牛俊強個展
時間|2018/12/08(五)-2019/1/20(日)
地點|TKG+(台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2F)
註1|採訪過程中,牛俊強聊起他駐村期間前往廊香教堂的空間經驗,這讓我想起自己在2003年冬天到訪廊香的記憶,當時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除了教堂內星點般的窗孔、被無形力量掀起似的屋頂外,從陰暗教堂中走出來,眼睛瞬間感受到雪地裡銀白光線反差的那一刻似乎才是建築師所要提示的神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