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在當下──自由即興鋼琴家李世揚
2017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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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賴柔蒨
圖|尼可樂表演藝術提供、陳藝堂攝影
眾聲態
表演者、觀眾、樂器、氣氛、場地、溫度……一場即興是場域內每項元素互動而來的成果,在這裡,沒有所謂「完美」的呈現。自由即興鋼琴家李世揚從古典鋼琴背景開展自由即興音樂生涯,隨生命分秒變化,不斷獲得啟發,再放掉,反映每一個當下,不被侷限。

經常穿著深色長袖襯衫並紮進長褲,有時繫上皮帶,三十五歲的李世揚有著老派的形象。六歲開始學琴後雙手再也沒離開過黑白鍵,與琴共處的時間多過與人,李世揚不喜歡也不擅長社交,他笑說自己還被久未謀面的老師說現在變得很會講話。有駝背的習慣,在人群裡的李世揚絕對不是顯眼的,但當他以自由即興鋼琴家之姿站上舞台,所展現的音樂能量使其獲得即興怪傑、鋼琴怪傑之稱。

「第二屆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碎形的絕對」閉幕場《眾神的狂歡》開演前幾個小時,身為本屆音樂總監,李世揚不時抬頭招呼樂手,低頭看手機處理票卷事宜,還得快速扒完便當,如此分身乏術他依然十分謙和地接受訪問。在台灣,自由即興是小眾裡的小眾,李世揚既是表演者,也策劃活動,積極推廣。

第二屆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眾神的狂歡》上半場,豎笛三重奏「緊閉之門」(PORTA CHIUSA)創造靈動恬適的演出氣氛,由佩德‧鞏嘉(Paed Conca)領軍,漢斯‧柯赫(Hans Koch)、邁克爾‧席克(Michael Thieke)三人組成,演出足跡遍及世界各地數十個音樂節。

和爵士樂的即興「變奏」不同,自由即興沒有任何規則,樂手經常沒有排練直接上台應戰;在台上,爵士樂即興樂手在獨奏時,其餘樂手需退讓陪襯,但自由即興沒有主從關係,不必客氣,盡可能展現個人特質回應對方,樂手在舞台上是競爭又合作的關係。無法預期,無跡可尋,面對自由即興時只管將耳朵打開聽,但對多數觀眾而言,當接收到的聲音偏移平常的軌跡,會感到疏離遙遠,抓不到軸線而難以欣賞下去。「很多人會問『要怎麼欣賞即興音樂?』有位音樂家回答說,就像吃牛排,覺得好吃就吃,吃之前不會先去研究肉質部位。聽音樂是很直接的,先去嘗試,你可能喜歡或不喜歡,背後沒有什麼大道理。」李世揚如是說。

《眾神的狂歡》下半場,卷上公一、Mark Van Tongeren、董昭民創造一場難以言述的魔幻演出。卷上公一演奏特雷鳴(Theremin,又譯特雷門)的姿態像施展法術一般,現場泛音、呼麥等人聲,加以古箏等樂器與殘響效果,很快視覺跟不上聽覺,音樂家們確實在場,舞台卻又似空無一人,只感知被滿滿的聲響包圍,一再觸及陌生的聽覺領域。聲音質地或豪邁遼闊,或空靈虛幻,時而粗糙,時而纖細,如果能將現場氛圍收集至玻璃片於顯微鏡底下觀察,不知是何等炫目繽紛的光景?

從古典鋼琴家轉向

傳統學院派訓練出身,南藝大時期的他開始學習作曲並接觸現代音樂,從中理解到「創作也是即興,只是將即興的成果做一個選擇;而即興其實就是創作,只是不能修改」。他開始在班級音樂會結束的安可聲中嘗試即興;南藝大畢業音樂會時,協奏曲演出當天因故停電,預定曲目無法演出,但現場已坐有觀眾,他說要不是自己有能力上台即興表演,那場音樂會就沒了。

研究所期間他做出了選擇。歸咎於自己比較懶惰,不想如學院作曲家那樣反覆寫、思考與修改,往嚴謹裡鑽研,也不甘心完成曲子後交由別人演出;李世揚喜歡融表演、創作於一體的自由即興。少了演奏古典作曲家作品時那種仰望典範,力求精準的束縛與壓力,李世揚真切地說,「即興音樂是演奏自己的東西,屬於自己的表現,傳達自己的感受,都是跟自己切身有關係,那就不會有太多緊張的感覺了,或者那種緊張的感覺變成更大的動力與助力。」不禁浮現《進擊的鼓手》魔鬼訓練的畫面,自忖踏上自由即興會不會是眼前這位說自己從小被逼練琴一天好幾個小時,幾乎沒有童年的李世揚人生中最大的叛逆?他卻淡淡回應說,摩羯座的自己還蠻刻苦,是可以被逼的,加上喜歡彈琴,沒什麼叛逆階段。

《無差別爆擊 2015 第一彈自由即興野砲》於雷克雅維克實驗室,左至右:李世揚(鋼琴)、高嘉丰(薩克斯風)、劉芳一(人聲與雜物)、謝明諺(薩克斯風)。(攝影/陳藝堂)

自由即興音樂職涯開展

2009年成立「卡到音即興樂團」,許多人對李世揚的認識來自2011年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作家王文興以特有的節奏朗讀《背海的人》段落,樂團與之對話,這一小段演出更顯現王文興獨特的文字音律。2012年是他音樂職涯發展中關鍵的一年,樂團憑《四字成語》專輯獲得金音獎,他個人與驫舞劇團合作《兩男關係》,讓更多人看見以物件演奏鋼琴的即興表演;同年更與日本傳奇自由爵士鼓手豐住芳三郎於台南共演,事前李世揚僅能以有限的資料了解他,雙方在開演前半小時才碰面,而該演出現場錄音專輯《樂無歇》讓李世揚獲得第六屆金音獎最佳樂手。

透過豐住芳三郎引介,歐洲自由即興先鋒人物弗雷德‧範‧霍夫(Fred Van Hove)於同年底來台和李世揚共演,在獨立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的協同策劃與大力宣傳之下,在傳說世界末日的那天,有三百名觀眾前來一睹台灣音樂演奏史中幾乎未曾上演過的,一人一台鋼琴對戰的雙鋼琴即興。之後,弗雷德‧範‧霍夫將李世揚推薦給法國氣象(Météo)音樂節,2013年李世揚獲得邀演,首度踏上國際音樂節的舞台。

自由即興的開放性與當下

李世揚這一連串機緣正說明自由即興的開放特質。在這個圈子裡,除了大型音樂節,一般表演安排只要取得意願,時間許可,任何人都有機會和資深大師一起演出。即便表演費用不足,得靠當天的賣票收入,或者一些非科班出身的音樂家,他們不演奏樂器直接探索聲音,以自己的方式發展表演,自由即興高舉其開放性吸納各種可能。每次出國演出,李世揚總是把握機會另外再安排於酒吧、藝廊等空間的小型表演,常與不認識的樂手同台,語言不再重要,直接用音樂溝通吧!打破國族、性別、年齡、背景、資歷的框架與侷限,對李世揚來說是即興音樂最有趣的地方。

於是,在時間許可下,李世揚也將參與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的大師們拉至其與驫舞劇場藝術總監陳武康共同策劃的《混沌身響》演出。《混沌身響》是舞蹈/身體與音樂/聲音的即興演出計畫,每場由一名舞者和一名(組)音樂家共演;自2016年下半開始第一季,一季共八場演出,2017年夏天展開第二季至2018年春天。今年年終的最後一場演出為第四番,舞者余彥芳和擊樂音樂家張幼新於演出前刻意迴避對方,直到現場才初次見面,全無討論直接上場。這場即興兩人皆處於高度敏銳,幾乎一致的調性輕巧呼應,舞台少了相互較勁,多了點謹慎。

寒流來襲的夜晚,《混沌身響》第二季第四番在驫舞劇場上演。(驫舞劇場提供)

表演者、觀眾、樂器、氣氛、場地、溫度...一場即興是場域內每一項元素互動出來的成果,在這裡沒有所謂「完美」的呈現,只有反映每一個「當下」。李世揚認為,即興就如生命分秒變化,好比即興的能力,不停獲得啟發的同時也得記得放掉,不能被侷限;而隨身攜帶那包用來演奏鋼琴的物件:彈力球、鼓棒、刷子、塑膠瓶,即便每次都相同的舊道具,演出中仍會發現些微變化差異;即便是他依然可能面對一場感到尷尬的演出,「那麼我要怎麼在這個尷尬的情況下,提出當下我覺得過得去的方式回應?這當中會有一些掙扎或什麼的,那也是好的,也是有趣的,如果每一場演出都如你所願,那就不是即興音樂的本質了。」

人物簡介| 李世揚,自由即興鋼琴家,「卡到音」即興樂團召集人。國內外演出經驗豐富,專輯曾獲金音獎、金曲獎肯定。經常與劇場、舞蹈、影視等各領域創作者合作,作品曾獲台新藝術獎肯定。亦策劃節目,邀請國際自由即興音樂家來台演出。

【了解更多】 李世揚FB專頁

第二屆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眾神的狂歡》下半場,左至右:來自荷蘭的Mark Van Tongeren、日本的卷上公一、台灣的董昭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