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著煙的部落永遠等你回來──專訪《回家》導演黃淑梅
2019
03
06
文|阿國
圖|黃淑梅提供
《回家》談的既是原住回家之路,也是都市人對「誰是我」的扣問……

《回家》是一部寫給原住民部落的情書,片中對原生土地的嚮往、部落文化的傳承、族人的身份認同有深刻描述,電影亦描繪原住民們的失根焦慮。電影由二大主軸交織而成:一是因八八風災後,被迫遷村的大社部落族人的故事;二是一群熱血的部落托育老師攜手合作,突破窒礙難行的政府法規,拿回部落教育自主權的歷程。身為平地人的導演黃淑梅,長期關懷社會議題,前後花費約2年完成本片,黃淑梅相信「文化是靈魂的培養皿」,她拍下了主角們深思熟慮的思考,細膩地記錄主角們看似脫口而出卻充滿睿智的談話,令人反覆思索,碰撞人們靈魂深處。

影片捕捉原民部落們天地人合諧的宇宙觀,及對原鄉土地的真誠情感。

我們回家,回到耆老們頌讚的部落

「我們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在家裡,或去山上打獵,我們怎麼會不喜歡這片山林呢?有時候我們並肩坐在一起、眼睛看著遠方,心裡會想著那片山林,那塊土地是否安好呢,這樣的思念都成為我們夜晚的夢境。」

影片由原住民古調與川流不息的河水拉開序章,老人家們用族語低聲傾訴對老部落的想念:在比悠瑪的時候,都會一起分享食物,地瓜、芋頭、芋頭乾;比悠瑪的河水未經污染,冰冰涼涼的,就像從冰箱裡直接拿出來喝。這段樸實無華的告白,帶領觀眾進入那樸實無華的古老部落生活中。

2009年莫拉克風災後,許多原住民部落被政府以安全為由撤離原鄉,由政府提供免費永久屋契約,但取得資源有個先決條件:不得再回到原居留地。大多數的原住民們接受政府的「好意」遷往平地,然而伴隨族人大規模出走,原鄉的土地荒廢了,山林間迴盪的歌聲停止了,老部落宛如空城,族內分裂及文化斷層隨之而來。面對誘人的條約簽或不簽,親朋好友們都到平地去了,一起走還是單獨留下?

從平地人的角度來看,我們太習慣工商社會的節奏,努力工作獲得金錢,用金錢換取物資,再用物資交換生活品質,我們被套牢在都市生存法則公式中一輩子,對於捨棄「舒適」生活、回到原鄉的原民,往往感到不可思議。回到原鄉的武棟,其實在城市生活過好長一段時間,他曾在高雄上班,每個月有不錯的收入,但他發現每天上班打卡,下班回家,有時同事約唱KTV的都市生活很沒意思。在部落的時候,他每天巡視他的山、他的田,他吃自己耕作的主食蔬菜,土地可種什麼,他就吃什麼,「是人,就要跟土地連結。」武棟說道。

美園教保中心馬秀辛主任以自然為教材,讓部落文化種子在下一代心中萌芽。

武棟的孩子吾浪自國小一年級就下山上小學,他帶學校孩子爬樹被校長警告,吾浪很不快樂,他想要回部落。武棟想起自己的童年,整天跟山林為伍,無憂無慮,他決定帶孩子回到老家;同樣選擇回到原鄉的武棟姪女嗄拉露一家人,跟武棟有同樣想法,「我只要看到他們有跟我同樣的童年,我就覺得很開心。」他們成為唯二留守部落的兩家人。

回到部落,孩子在農地耕作、搬石造屋,一邊勞作、玩樂,一邊向大自然學習,孩子從中習得做事負責的態度。武棟提到,「我們母語說『maqacuvu』意指完成,講的是人的身體成熟、心理也要成熟。你的心可以從你的行為來表達,你做事的態度看得到。就像你如何給一個石頭,食物收成了怎麼分,都看得出你是怎樣的人,就是這樣子。」

我們可以給孩子的能力是什麼?部落自主教育向下紮根

回到老家,堅守老祖先的生活模式是一種難;早在平地生活數十載的原住民,其下一代的文化傳承,也是另外一種難。黃淑梅同時紀錄二個組織:分別是平和(屏東泰武鄉比悠瑪部落)與美園(屏東縣瑪家鄉)部落互助教保服務中心,藉此彰顯久居平地的原住民仍盡其所能去維繫下一代與部落的連結。

任教於美園教保中心的馬秀辛主任,曾在部落外生活十年,帶著使命感、要把最好的東西帶回部落,她坦言剛接手學齡前(2-6歲)兒童教育時感到相當挫折。部落跟主流社會生活不太一樣,舉例來說,部落裡沒有紅綠燈,部落裡沒有草莓,只有地瓜,課本中很多內容都不是部落的事。漸漸地,她重新體會到「部落即教室」,在部落時期,想知道外面世界發生什麼事,走出去看看;哪一家正在婚喪喜慶,去跟鄰居打個照面,「在教室經歷不到這個自然的風,可是你在外面會經歷到風在吹,太陽的溫度,冬天的冷,樹在變。我相信孩子在部落經歷這些事,當他有機會再回到部落,是可以被連結起來的,我不知道他會記得多少,但總有機會記吧。」透過教學相長,她也找到一條帶自己與族人回家的路。

家不在遠方,只要重視自己成長的土地跟人的關係,那裡就是心的歸屬。

其實,部落托育班並非一路順遂,互助教保中心早年向原民會申請補助計畫,取得經費付教師薪資與托育中心營運費用,就在經營出口碑之際,政府突然認定托育班環境不合法規,必須中斷資源。法規寫著教室環境需要改善,要有小朋友專用的洗手台或馬桶,吊詭的是,部落因為沒有錢才去申請經費,但政府又要先看到完整修繕才願意補助,僅有平和與美園兩個托育班倖存。後來美園的馬秀辛老師以及比悠瑪部落的德布藍恩結合楊江瑛等部落工作者成立「部落互助托育行動聯盟」開始與政府對話,招募更多部落工作者加入,針對法規、場所、設備、財務一一加以突破,最後才促成修法,托育班重新步上軌道,進而影響其他偏鄉部落,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與一般幼兒園不一樣,部落托育的關係是資源共享。在都市中,孩子被隔離,從家到幼兒園是「離開」的概念;部落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大家的孩子,成年人外出工作,小孩讓部落照顧,從家到托育班是「延續」的概念。孩子在日頭下拔草、認識植物,學習歌唱,耆老們同是照顧的一環,幼兒為耆老帶來活力,解決長者陪伴問題;長輩們源源不絕的部落故事,也帶孩子們在無形中習得部落歷史,當一個孩子受到照顧,其實是整個家庭都得到支持。托育班的實施,也獲得家長的肯定作為強力後盾,有位部落媽媽回應,小時候覺得會講母語好像「很土」,會講中文比較優越,隨著長大,自身文化認同被啟蒙,她很開心自己把孩子送到托育班,大家一起重新再學習,家庭、語言、歷史、土地,自然而然地交織在一塊。

「我長大要當原住民」──平和托育中心畢業生

《回家》拍攝完畢後在部落巡演,黃淑梅回憶,有住在永久屋的族人們來看片,他們談到永久屋的族人們本來不了解武棟與嗄拉露二家人的堅持,一度覺得他們故意與部落唱反調,但經過這麼多年,有些族人也想山上的家了,但要如何回去呢?現在反而是一個難題……

實際上,為了文化接續的價值選擇,在族群分裂的情況下,做出留在山上的決定並不容易,武棟他們一切靠自己,有時遇到要繳稅,非常需要金錢時,就到其他部落打工補貼家用,快撐不下去,想起老媽媽Vuvu說,「早期不就這樣嗎?有水就好了。」於是產生力量繼續在山上守著,一撐竟撐過六、七年,等到哪一天族人想回家,冒煙的部落永遠等待他們歸來。

部落人口外流、集體遷村、生活方式被迫變更,部落在現代社會的衝撞力道下顯得不堪一擊,然而,隨著族人們自發性的部落重建運動開展,不論是在大社、平和或美園,皆看見部落族人對原鄉土地的濃厚情感,「根真的很重要,根紮得越穩,即便風雨來時,困難來時,你雖然會飄,但因為你的根很穩,你就不會跌倒得太厲害,你還是可以站起來……,如果部落可以給他力量給他滋養,至少他的生命會比較完整。」平和部落托育中心的德布藍恩說。

導演黃淑梅希望每個人看完電影,可以回頭思考自己的根在哪裡。根,不一定是有形的家或土地,遠離自然許久的現代人,每天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中拚搏,會不會在無形中,我們也失去了自己的「根」呢?《回家》談的既是原住回家之路,也是都市人對「誰是我」的扣問,期待觀眾回頭看自己的文化,能有一些省察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