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不注意時,染著粉紅顏色的櫻花茶點糕餅早已擺滿餐桌。20多位長者陸續進屋,在幾個方桌間擠湊聊天。幾個年幼的孩子則靠在老人的身邊,低頭玩著玩具。祝賀詞之後,大夥兒唱歌,舉杯祝賀,大啖散壽司;孩子們這時已移到邊桌畫圖剪貼,發出高頻的笑鬧聲。
單看這段文字,可能會以為這是一次溫馨聚會的敘述,可能發生在某個氣氛靜好的春日午後,某處和樂融洽的社區,也許祝賀當月壽星,也許共度愉快節日。總之,那都該是太平時期、生活安穩的日常表徵。
這的確是一場居民們群聚的歡慶,然它不是發生在看到文字時、腦中自動勾勒出的社區大樓活動中心。不是那樣象徵著穩固與安心的鋼骨水泥空間。它是發生在日本岩手縣、遭受311地震蹂躪過的區域。災後三年,居民們依舊住在此處的組合屋,他們的日常,日日循環在這個應是暫存的空間,包含慶祝每年初春的女兒節,舉辦在組合屋區的公共聚會所。也許有人會想,重建當頭,哪來的心情過時過節。然而,縱使在外人眼中是被貼著「災」字的人們,依然有著與你我相同的精神需求。
這是阿潑在311震災三年後再度走訪日本東北地區時所留下的一景,寫在她的著作《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裡。這本讓阿潑斷斷續續、難產了十年的作品,之於其中記錄的三大天災——南亞大海嘯、四川大地震、311海嘯,以及她如何以記者、志工、人類學家甚至旅人等身分進入,所得的不同觀察,阿潑在各場採訪與邀稿中,已談了甚多。而她始終更在意的是,在經歷或旁觀世界各地這麼多災難之後,人們究竟如何看待災難後的日常、重建後的日常,與「從災難到重建之間的日常」?
中斷又再生的日常
或許我們該先來談談什麼叫日常。
「我們每個人都在一天過一天:起床、吃飯、上課或上班,然後回家睡覺,這是多數人的日常。」按照一日時序,阿潑列出你我大同小異的作息。「但可能無預警地,在下一秒、下一分鐘,這個日常就被打斷。可能一場颱風,或一次地震,你就不能再和昨天一樣,過著那些例行的生活……但,接下來就沒有了嗎?」
災難對日常似乎是個斷點,但那個斷點接續的,並不是戛然而止的懸崖,而是另一種日常的堆疊。「接下來就沒有了嗎?不是。接下來是要讓自己慢慢回到之前的那個日常。但那個『回』的過程,也一樣是日常。不管是在收容所,或組合屋,都還是每天吃飯、做事、睡覺,還是有著各種需求。會有另外一個日常在那裡。」
「但那個時候的日常,沒有人想要看,也沒有人關心。」阿潑說。
災後的一天、三天,或一年、三年、五年間,災民們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沒有人知道。但那是阿潑所在意的。「因為那樣的日常,是推著這些人回到『我們希望的日常』的過程,就是我們所謂的重建。重建是有過程的。」災區以外的人看到的重建,多是從一片廢墟到新宅落成的畫面跳轉。「但房子怎麼來的這件事不重要嗎?那一磚一瓦怎麼搭起來的?誰搭的?土地怎麼取得的?為了取得土地跟政府吵過幾次?這些都不重要嗎?」「災後」到「重建」不是直接連結的斷面,中間有很多瑣碎與糾結,甚至發散到難以釐清重點。
而重建後所回到的日常,和之前的日常一樣嗎?其實並不。有的地區就此消失,有的地區失去耕地,無法再行原本的農業;有的地方甚至轉成了觀光區。重建後的發展,有頹敗也有興盛。不變的是該地的居民被迫/順勢改變了他們既有的日常,「你想要繼續生活下去,你就會在那個已經不同的狀態裡,重新整理出一套日常。」只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個自我安定的機制,需要把每一天,盡可能過成「那一天」。
「很多人會對災民講加油。但他們每天醒來,都和我們一樣認真地想要撐著再走下去,把這天好好過完。在這樣的狀態下,你有什麼資格同情人家?」對阿潑來說,無分災民與否,大家都各有日常在過,只是因應環境不同。沒有誰應該帶著一種無憂的優越要人加油。更何況說完這句話的人,往往一轉身就走開了。
人類學者的旁觀陪伴
基於各種說不清楚的原因,阿潑時常在災難之後,進入災後現場。可能剛好工作關係被派去採訪,或可能前去擔任協助志工,「我有一種,不是自己主動決定我要進去、而是被拉進去的感覺。」
但她曾一度遺憾921時沒能第一時間前往現場。那年她剛畢業,甫入某財經雜誌當菜鳥記者。縱是震撼台灣的天災,限於所在的媒體領域,自是沒有往災區跑的必要。「我後來才認清楚,就算你當記者,也不可能隨時都能被放到第一線去接觸現場。」這也讓阿潑轉而鑽研人類學,並從中摸索出在書寫災區議題時,自己所站的角度。
「我在寫這本書,甚至是寫完之後,我都有點不安。我會想,自己是不是在消費別人的苦難?」阿潑非常清楚自己的書寫目的,是要呈現災難與重建在結構、社會、文化面的狀況;然而只要和災難有關,讀者期待看見的多半是劫後餘生的揪心經歷。那些在殘礫碎瓦中掙扎求生的堅強故事,多麼激勵在太平盛世汲汲營營的人們。「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不喜歡。」災難不只是一次發生後不久就被遺忘的毀滅,災難是需要沉澱與思考的。「但大家太常把災難當成看電影,看裡面的悲慘故事,看完立刻忘記,好像那些犧牲和檢討都不存在,直到下次災難又重複一次。」但不該是這樣的。
於是她模糊了所有災民的臉孔。「因為我就是想要突顯地區。地區本身就是有主體的,它有喜怒哀樂,只是它藉由萬千災民來呈現。所以我就寫很多人,把人模糊化,但我要在模糊化當中,還是看到每個人的意志,也看到地區的意志。」她不刻意煽情,也不灑狗血,身為前媒體記者,她太清楚寫什麼會讓人流淚。而那些她都不要。
「我後來很慶幸我921沒有被派到現場,也很慶幸每場災難我沒有第一時間就進去。如果是,我一定會問不下去,或是變成自己所痛恨的那種、不斷追問的記者。」從災難當下到災後的這段時間,給了阿潑身分上的緩衝,讓她以其他角度進入,成為一個陪伴、傾聽的角色。「即使我是個記者,但我都不是訪問者。我通常都不發問,也不主動講話。我只等在那邊,讓對方自己告訴我他想告訴我的事。」例如她在311的第一場對話,是她到了現場、還沒想好自己該如何破冰,身邊來了一位牽著狗的災民,愛狗的阿潑很自然地往狗靠近,對方遂自動說起自己當初怎麼帶著狗逃難,旁邊的人聽到了也跟著開始加入……「我根本也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採訪。」她笑。
「我都是被動地在那邊,等別人主動來對我說,等那個你願意告訴我故事的機會。」這樣「人類學式」的田調方式,反而讓災民感受到更多支持與溫暖。「他們後來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們在那邊關心他們的故事,他們可能走不下去。」尤其阿潑反覆前往,他們更會覺得,連這麼遠的人都在關心我們,我們怎麼可以不振作?
「我就這樣看著他們如何走過這一切,把這些寫下來。我永遠不會去問:那你現在好嗎?我不去刻意挑選什麼,會有機會安排我們相遇。」像是類似侯孝賢的那顆長鏡頭,遠遠觀望,專注但不侵入。「我盡可能想要呈現的,不是災難的悲情或苦,而是更正向的改變。」因為災難可能是一個地方重新反省的機會,在傷痛之後,日常的韌性,將為人們帶來新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