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舞動,你的觀看
身為一名女性編舞者,身體作為創作的主要載體,同時意味著身體是被觀看的客體,王甯對於「觀看」這件事情有著非常多的感觸,雖然沒有切身的受壓迫經驗,不過性別不對等的觀看關係無所不在,或多或少影響她對這個議題的探索。現今生活中充斥巨量的影像,與社會情境所形塑的觀看框架有密不可分的連結,相當多廣告、影像、繪畫、攝影等視覺文化,其背後展現出父權社會下男性的凝視,女性經常淪為男性的慾望客體,觀看與被看之間有相當複雜的權力關係。但王甯也舉出一些反動的例子,像是至今仍持續發揮影響力的女性自覺運動"#Me Too"1、"Free the Nipple"2,便是女性不再沉默,主動發聲並爭取權益的例子。
約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觀看的方式》一書指出的關鍵提問:如何看見我們認為自己所看見的?究竟我們帶著何種價值觀和知識體系來觀看事物?王甯認為這本書帶給她更進一步的脈絡化思考,尤其論及男女主客體之間的觀看關係,書中有這麼一段話:「男人行動,女人表現。男人注視女人。女人看自己被男人注視。」被注視的女性以及注視著影像的女性如何審視自身性別?「她把自己轉變成對象—尤其是視覺的對象:一種景觀。」王甯此次舞作似乎是對這些經驗與事件進行反身性的提問,是否能夠藉由舞作提供一種「對等的觀看方式」,在這層意義之下,編舞亦參與演出的女舞者,便以自身的能動性回應男性的凝視。
滾動,作為閱讀純粹身體動能的方法
應該很多人對舞作名稱《丨丨》感到好奇吧?「丨」怎麼唸呢?王甯回應:「起初想的是一男一女的雙人組合,能夠傳達性別觀看這個主題,那不如呈現兩個人的形體樣貌吧!」但是「一一」太容易讓人聯想到楊德昌的電影《一一》,如果把「一」直立起來,發現在中文裡確實有這個字,音同『滾』。」實在太湊巧,因為滾動正好是王甯構思這支舞的運動邏輯最根本的想法:「身體在日常生活中的姿勢和形狀太過服膺於既有的觀看框架,如果能讓動作能回到身體,面對自身需求,可以做什麼呢?或許就是『運動』了吧!」
運動又是如何連接到滾動?「滾動讓我想到星球運轉這件事情,物體根本的運動邏輯……」旋轉是宇宙天體運動的基本形式,而滾動也是人的運動本能。對王甯來說,「身體線條看起來漂不漂亮」並非這支舞作要討論的重點,而是希望肢體能傳達一個純粹的觀看思考──身體是如何運動?不同部位的滾動會是什麼樣貌?「提到『滾』,通常腦中的畫面是整個身體在旋轉(如前滾、側滾),完整的旋轉一圈、兩圈……但我想試著讓更細部的滾動被看見,例如:手的滾動,手腕帶動手掌、手肘,力量的移轉……身體會因應內在的運動邏輯,創造出自己的形狀和節奏,滾動有非常多值得探索的地方。」
兩個躺著滾動的人,站立起來面對彼此,於是有了《丨丨》。雙人舞中的王甯和鄭皓,嘗試將眼睛的「觀」轉換為身體和身體的碰觸,「以我的手去感受他的身體,尋找兩個身體的互動有什麼樣的可能性?」王甯如此陳述著。「丨」這個符號,假若放進英文系統裡便是”I”,兩個「我」的互動,透過觸覺的「觀」來感受彼此,相互帶起身體的運動,是否從中建立一種對等的關係呢?
「舞」-「動」,關照每個當下而生
王甯此次選擇以「結構即興」3的方式編舞,「接觸即興」4裡「調頻」即是對等狀態的體現,「兩個移動中的身體,不斷將自己某部分的重量交給對方,同時也承接對方某部分的重量,兩個身體因而成為一個整體,共同分擔地心引力。」王甯解釋道。男女因身體構成的不同,在力量、肌耐力、柔軟度等條件有先天差異,但是接觸即興的模式,可以從不對等中尋找對等,「我和鄭皓互推對方時,鄭皓的『讓』使我能夠『動』,我們找到一個平衡的關係。」這也說明了必須兩方都願意出力來承接對方,動作才得以成立。每一次的排練「因著接觸面積的增減、撐開或貼近所產生距離;距離的遠近變換造成了彼此碰觸的差異。」王甯記錄下這樣的心得筆記。
舞作段落的編排怎麼設定的?王甯翻開她的編舞筆記本,裡面的便利貼寫著每個段落的名稱,當創作過程中想要置換段落順序,或是結構要重新組織,她會調換這些便利貼幫助構思與整理。結構即興會設定幾個大的結構與規則,讓身體在表演的當下保持即興的可能,而不同的表演者有各自的運動思路:「那是每個舞者對知識的理解,也能看見每個身體獨有的歷史。」
最赤誠的觀看距離
王甯有意識地將「攝影」納入此次的編舞規劃中。就某種意義來說,攝影經常是用來確立差異性,界定出自我與他者,建立具有目的性的權力關係。表演藝術既是「被觀看」,同時也是「主動提供觀看」,所以王甯和影像設計討論,她想要給出的是非常近距離的觀看──放大身體的局部。因為無法輕易辨識,而失去原先對美醜的判定標準,進而使觀者更客觀地察看身體的紋理線條。「攝影」和「舞者」之間的關係為何?不安於被攝影景框馴服的編舞者,王甯想的是讓身體處於維持動態過程,「不是擺好姿勢,而是去捕捉動作與動作之間的模糊性。」
而在性別之間的距離界線,「最近可以多靠近?是可以被測量的嗎?」兩位舞者相互利用自身擁有的工具──「身體」來丈量對方,動態測量的過程,像是摸索探測,也像是坦誠面對性別的差異。
褪去約束和限制,一支被觀看的舞作能給的全部,就是讓視線到肉體之間的隔層一一消失吧……如果剝除一切,還會剩下什麼?看見什麼?王甯想得很仔細,包括了演出空間:「能不能在製造幻象的劇場裡,還原空間本來的樣子?也許某些時刻觀眾席的燈全亮,讓觀者的『看』也被思考進去。」觀眾的參與若能進一步促成對觀看的溝通與思考,或也可以說是一種編舞者的觀看實踐吧!
註1|自美國電影工業好萊塢引爆的「#Me Too」反性侵性騷擾運動,2017年女星Alyssa Milano於推特呼籲曾受過侵犯的人勇於揭露真相,讓大眾意識問題的嚴重性與普遍性,成為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的主題標籤,此行動得到廣大的媒體效應,擴及世界各地。
註2|「Free the Nipple」為追求性別平權的社會運動,起初為美國導演Lina Esco執導的電影(2014年上映),繼而藉著社群媒體帶動全球女性上空走上街頭,爭取平等的審查制度和權利。
註3|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為一後現代舞蹈形式,70年代初由美國編舞家Steve Paxton始創。身體與身體之間碰觸的互動過程中,透過呼吸、覺察、力量的掌控等技術承託對方的重量(或讓對方承託),依憑自身經驗與即時反應發展動作,因應他人特性做出回應。
註4|結構即興(Structured Improvisation)為一表演藝術創作方法(常見於音樂、舞蹈),創作者設定少許規則組織作品架構,作品內容會由參與者各自的風格產生多變的樣貌,是相對自由且較少限制的創作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