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必須擁有跨越自己與未來的膽量! ──2018新人新視野觀察報告書
2018
11
01
文|周書毅(舞蹈家、曾創辦下一個編舞計畫)
2018新人新視野:舞吧!舞吧!時代新星
創作不能汲汲營營,要先找到意義,才能做出深刻的畫面,也才能在交流、對話時,有更強大的信念支撐自己的想法,這是作為一個創作者最需要的能力之一。

今年春末夏初,我接到國藝會的邀請,擔任2018新人新視野的評審。我心想評審的選擇條件應是主辦單位認定已過新人階段的創作人吧?!於是我自問:「我還保有看待創作的新視野嗎?我能夠評審下一個世代的創作新人們的新作品嗎?」儘管我認為我不一定可以,但依然願意與這一個邁入10年發展階段的創作平台,以及徵選者們交流分享,了解他們創作視野的同時,也期待自己的加入能為這一個平台帶來不同的看法。新的組合總是有機會找到新的方式與可能,我與其他幾位創作前輩一同觀看分享,撞擊出今年新人新視野的結果。

什麼是「獨特」?

第一階段初選是「書面文字企劃」,同時附上創作者過去創作的影像資料,亦也有少數幾位附上為了徵選製作的新作品。整個初選的過程,我其實已可感受到每一位創作者的創作思緒與態度,從主題發想到創意執行,可以看見這份創作陳述是否「獨特」。

從初選到複選,每一位創作者都投來自己認為獨特的作品,為的是能在有資源的環境下,發表自己的作品,對於一個新人而言,這的確是非常重要的肯定。但,什麼是獨特?或者說,創作者們,能否透過文字來表達創作的想法呢?特別是舞蹈與音樂或是馬戲等跨界表演語言,落於文字常常存有風險,也許戲劇可以如此做,畢竟有大部分劇本的介紹依靠文字,但創意與執行層面依然佔據評選的的一大重點。(寫到這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創作者應該要懂得寫企劃書嗎?)

如果你是一個有智慧的創作者,你會知道自己是否擅長用文字傳達自己的創作,如果不是,也可以從對創作團隊背後不同的角色的人事安排上,看出創作執行力的部分。表演藝術這一件事,永遠不是人愈多愈好,而是為每個人找到最貼切的角色,這也是我認為一名創作新人的首要功課!

我創作的起點之一,也同樣是從平台徵選開始,那是2003年國家兩廳院所策畫的第一屆新點子舞展,因著獲選而有了跨出第一步的機會,正式對公眾售票演出,那不僅僅是創作誕生的時刻,也是與人分享、對話的開始。如同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創辦的新人新視野平台,持續支持新銳創作,進而成為一個獨特的專案,走過10年,讓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創作者,不只有機會在大眾面前呈現他們的藝術作品,更是踏入專業門檻的一次試煉。

從創作到製作的整合,從自言自語到與人交談,作品從教室走向劇場,這一路有多少東西值得去經驗與學習!而那條因人而異的路,更是形成極為複雜的舞台風景的一環,每一年都有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在同一個晚上分享自己走過的路。那是新銳創作者值得被期待的魅力,也是新人之所以為新人的膽量,給予我們無限的驚喜! 那麼今年,我看見什麼驚喜,又看見什麼現象呢?

周書毅親臨新人新視野彩排現場, 給新人們鼓勵。(攝影/黃品嘉)

創意的想法需要有令人懾服的能量與膽量

戲劇、舞蹈、馬戲、音樂、影像等藝術創作領域,交織在不同的企劃書中,如同前面說到,從文字第一步認識創作者的想法,當然也同時觸碰到模糊不清的部分,這時候就開始能區分出創作者對於自我認識各有不同,因此我才說創作是必須先認識自己的,無關你跨越多少領域,想法多麼不同或有趣,「獨特」這一件事,是很難模仿的。

在看見自己的獨特之後,會企圖從中挖掘創作與想法之間的關聯,而非仍停在模仿他人的階段,這似乎是一個學院訓練常有的通病,雖說有模仿對象,並不是絕對不好,但是當你要真正成為一名創作者,你必須先認識創作的原點是什麼?你與你心中欣賞的藝術家關係是什麼?什麼是創作?這是一個各人有各人答案的問題,而我覺得,有時的確需要自己跟自己長篇大論一番,才能在創作的起點上走得更勇敢。所謂的大膽不是我在台上敢如何表演,而是那份源頭的想法與創意有著令人懾服能量!每一個議題都來自你心中有感的部分,那個部分可能來自這巨大的世界的某一個小地方,如何提煉成為表演藝術作品,還能與這時代或是未來的人對話,這是一種考驗,創作就是找路的過程,找到路才有態度。於是,這一份創作企劃的書寫,才可以完整忠於你的心思。於是,有人被篩出,有人被留下進到複選階段。

事隔2個多月,通過初選的創作者,進入第2階段複選,他們獲得了第1筆創作基金,開始實際排演發展(但不諱言有些人在初選階段就已經發展了) ,準備將一切真實攤展在評委面前的,我也終於見到創作者帶著他的表演者們與想法,我們到了以前的皇冠小劇場,一個黑盒劇場的空間(這裡也同時是許多獨立創作者的誕生之地),有了簡易的燈光設備,作品在此呈現時有更多層次,也更能將每個創作團隊的抽象形容,落成實際語言,我也更能清楚看到每個創作者對於作品發展的方向與想法,以及作品最重要的核心與方向,至於創作的語言與形式,則是每個導演與創作者的不同與獨特之處了!如果能夠看見這份不同之處的風景來由,就更能深深吸引我去觀看、聆聽、思考,感受每位創作者那份獨有的力量,那麼這個作品就對了!

但,這始終是一場徵選,所以除了分享之外,創作者還有得在有限的時間裡表達想法的壓力。因此,評審們討論後,決定不要以統問統答形式,希望給予創作者一個平等的交流環境──提問、聆聽、交流的同時也提供建議與看法,至於能吸收多少,真的就是看個人造化了。畢竟藝術的交流,還真的不容易,能夠產生對話都是一份難得!那是一種奇妙的評斷,浮現你眼前的不只是我個人喜好,而是能超越我的感官,同時看見台上的表演者或是物件累積實驗出的新語彙,這是創作最珍貴也最不容易的地方。而入複選階段的作品,多是想法或視野獨特、創作企劃具有執行的可能性,並富有突破的勇氣與態度,以上這幾點,我想在這一個平台上是重要的,不然就不是「新視野」。

周書毅在新人新視野彩排現場, 與舞者們對話。(攝影/黃品嘉)

創作不一定需要「平台」,但需要「機會」

今年有許多作品尚未摸清楚方向與核心,所以我最常問的問題就是:「創作核心與你現階段的生命關係是什麼?如果這一步你找到了,你的創作也就擁有一半以上的力量了!剩下的就是你創作整合的能力,如何積累?如何找尋創作語言的廣度?那一天我聽到了許多不同的答案,有些迷人,也有些令我困惑,但這對於創作都是好的過程,沒有最初的困惑哪來未來的清楚呢?」最後,評審們激烈討論各領域的作品,而新人新視野也無須每個領域都要有作品獲選的比例原則機制,於是討論更能聚焦,彼此認為的「好作品」,而沒想到最後留下來的都是舞蹈為主體的創作。

我對於今年新人新視野的結語是,創作不能汲汲營營,要先找到意義,你才能做出深刻的畫面,也才能在交流、對話時,有更強大的信念支撐自己的想法,這是作為一個創作者最需要的能力之一。今年三位舞蹈創作者張靜如、王甯、林修瑜,都不是第一次投件,可見他們的堅持與積累,是有在他們作品上浮現的。至於新視野的部分,我記得有位評審說:創作能夠找到一個核心畫面,其實已經不容易,這三位都有讓我記憶深刻的畫面,而不是自己還在跟自己打架,還沒準備好的樣子。

我認為,創作不一定需要平台,但需要機會,不管你有沒有獲得補助與資源,你必須要先願意不斷的給自己機會,才能知道你能否有力量走下去創作這條路,而不是沒了資源就不創作了。當然這很矛盾,所以才叫做挑戰!

基本功:投入大量時間 累積個人想法

台灣表演藝術環境在這10年多來,許多新銳創作平台遍地開花,而做為一個官方主辦的平台,「新人新視野」,到底能提供創作者什麼幫助呢?我想是充足的資源、完整的技術製作團隊,並給予一個相對成熟的發表環境,在我看來的確是一個五星級的平台啊!多麼難得。我會建議每一年的徵件該有一個藝術核心的主軸,可以是一個題目或是一個人,題目可以開放也可聚焦議題,而人的部分也許能透過每一屆邀請藝術總監或評審主席,來做前期籌備,甚至能舉辦公開的創作論壇來找尋新年度的新視野方向,活絡平台的價值與可能性,一個平台就是要不停轉動與改變,才能夠走向未來!

選上的創作新人們,請投入花時間去創作,而沒有選上的作品,也請繼續積累自己的想法,投入時間是創作的基本功,想透了,才知道什麼想不透,這也是我個人創作經驗到目前為止,最可分享的部分。祝福創作!

 

- ★2018新人新視野問答相談室★ -

採訪整理/何睦芸

【林修瑜】
問:請和我們聊聊妳所認為的獨特是什麼?
答:「獨特」應該是個人獨有的觀點。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被真正取代,所以回到什麼是獨特,我認為是把「獨一無二的自己」用任何形式去表達、呈現出來。

問:妳認為創作和企劃書之間的關係為何?
答:企劃書是整理創作的一部分,所以一定要會!但我認為所謂的「會」是清楚表述自己的能力。我這幾年也寫了好多企劃書,近兩年才稍微能清楚(表達)一些,但還是非常需要練習。而且還要厚著臉皮找適合的人給建議,當有人看得懂你的文字,才能更清楚地進一步分享。我有一個本子,每次創作時會寫下密密麻麻的文句,有自己說的、別人說的,非常多提問跟回答,我常會在其中自我疑惑與整理,雖然有時會崩潰丟下本子暫離它們,但也時常從中找到力量。我想透過文字整理想法是寫企劃書的第一步,也是釐清創作核心的第一步。

問:創作發展至今,妳認為作品核心和自身的生命關係為何?
答:「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的那種關係!」 我的創作經驗經常是從自己的狀態出發。蠻多時候是從自己關心或有感的議題開始,而作品也會被現階段的自己影響,好像必須先感動自己才能觸動創作。也會在這場提問(創作)中整理、找答案,但那些答案可能只是現階段的回應,如同「時間」,人生不斷前進,不同階段有不同體悟、感受,答案也會跟著改變。所以我覺得創作核心是和現階段的自己緊緊相依的。

 

【王甯】
問:此次舞作妳印象最深刻的段落是什麼?
答:測量。
我和鄭皓(男舞者)用手觸摸對方身體,彼此給出回應。這是一個來來回回的歷程,手好像成為一台掃描機,鉅細靡遺地丈量對方頭頂-頸椎-胸椎-腰椎、脊椎第一節到第二節、我和男舞者皮膚之間的距離,用自己的身體去認識另一個不同性別的身體,甚至敏感的部位都不刻意避開,所有部位都以中性且平等的方式看待-都是人體的一部分。

問:創作過程中最享受的環節?
答:和團隊一起工作。
劇組每個人以各自擅長的媒材共同創作,所有人因著這個作品,相互激盪討論。比方這次演出的影像,我和影像設計決定以幻燈機播放影像,我們從中討論:使用的意義和功能、播放速度快慢等等。又或者是我和鄭皓一起工作,他有時會懷疑我給的指令,那麼我必須以清楚的邏輯來回應,找到取得共識的方式。這是一個既痛苦又享受的過程,可以思考更深更細,慢慢在每一個選擇中作出做理想的決定。

問:獲得「新人新視野」補助,參與完整的製作流程,是否有一些建議和分享?
答:我想談談「創作顧問」這個角色。我的想像是:顧問從我們獲得補助時就能從旁參與,未必需要給予實質的建議,當遭遇「創作-執行」上的挫折時,創作顧問透過經驗分享,以第三者更開拓的視角和我們討論,如此一來,會有更深入、開放的對話。另外,我也想到「宣傳的創新」,是否有機會讓觸角延伸至其他領域/場域,創造不同的看戲群體,讓同溫層以外的觀眾群進入。比方說把創作者帶到咖啡店,不一定要舉辦講座,可以是隨機分享,促成更多對話產生。

 

【張靜如】
問:妳認為創作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答:這是一個弔詭但確實需要面對的問題,弔詭的是「創作該不該有目的性」,這個提問跟藝術該不該有目的性一樣難解。現階段的我這麼想:「這端看個別創作者的信念為何。」首先,目的是何種目的?創作者追求自我滿足或情感需求是目的嗎?為藝術而藝術、維護藝術自主性能否也是目的?還是偏向社會性的目的?我認為上述所說都是創作目的,創作者因不同的創作時期以及內心怎麼相信藝術而有不同或相同的目的。那我相信的是什麼呢?我相信「創作者要清楚知道自身以外的人為何觀看、體驗、感受自己的創作」,說得更明確就是「別人為什麼要看」,如果只是自己做創作而沒有要被任何人了解,我想創作的目的或許不怎麼重要了,但如果創作是要被看見,作品為什麼要被看的理由,應該就是我創作的目的了。

問:妳認為作品核心和自身的關係為何?
答:「除非你是天才,不然創作者與創作脈絡大多需要十分充足的動機來支撐。」這個道理不難想像,擁有比他人更強的動機著實影響著創作能抵達多遠多深的地方。回到此次作品和我自身關係這個問題,一旦去探究目前的個人生命史是否有深刻「排除」或「被排除」的經驗,似乎都不是能以文字具體描述的事件,它比較不像種族問題或政治整肅清洗那種可以直接論述的東西,但我又蠻確定那些與分隔有關的事情共有著類似的邏輯。於是,很多事繞來繞去,其背後的邏輯都有一定程度的關聯,而這個邏輯或許在過去就已時常讓我質疑,現在的我或許像是回溯般一步步將它指認出來。

左起林修瑜。(攝影/林育全)、王甯。(攝影/林育全)、張靜如。(攝影/楊雅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