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道德與正義的實境遊戲:王連晟個展「機器之後」
2025
09
25
文|蘇嘉瑩
我們為何願意將自己交給一個看不見全貌的系統?又如何在被理解與被操控之間自處?

技術驅動的危機

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已從輔助工具演變為滲透社會各層面的基礎設施,這場技術變革帶來「超人類化」的增能想像,亦包含人類心智可能被取代的根本危機。如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所警告,當演算法比我們更了解自己,人類甚至可能淪為被駕馭的動物。

「機器之後:王連晟個展」策展人邱誌勇則引用馬克思的「異化」概念,指出在工業時代,人必須依照機器的節奏來調整自身,最終失去對勞動與身體的主導權。而當代人工智慧不只是被動的工具,而是能不斷學習與判斷,人與機器的關係轉向為「相互馴化」。展覽值此歷史轉折點,藝術家王連晟將此探問轉化為感知體驗,藉由作品,使觀眾直接體會這種轉變對心理、倫理與主體性的挑戰,詰問在AI中介的時代,人類如何爭取自我?

「機器之後」展覽主視覺。(圖片來源/關渡美術館)

我們面臨的其實是一種心理上的兩難:一方面渴望被理解、被保護,另一方面又害怕被看透、被取代。AI的學習機制多半是黑箱的,它默默讀取我們的注意力、選擇與情緒,再把這些回饋到模型裡,下一次就更能預測我們;而我們也在它的建議與推播中,越來越像可以被計算的「習慣集合」。這不是單向控制,而是持續加速的馴化關係。所謂「後機器時代」,並不是效率或便利升級那麼單純,而是把我們的感受、判斷與行動,持續編碼至演算法的模型裡;人機倫理與政治因此被顛覆,人的心智在增能與失能之間擺盪。

為此,展覽採取清晰的二元框架,從心理拉扯推進至制度辯證。首先是《索引潛流》呈現搜尋與生成影像的機制,在「真實/幻覺」二元性中,發現影像是幻覺疊影,而非世界本身的記錄。而在「安全/規訓」:《生存的辯證法》把「被保護」與「被管理」的界線攤在眼前,探看保全邏輯如何在黑箱決策中變成對身體的指令。接著是「道德/演算」:《道德機器》把原本建立在信念與細膩情境上的道德感,交給機器判斷,被規則化的影像過程荒謬卻準確地刺中不安。之後進入「觀看/被看」:《流變的哨兵》讓機器去看機器,資訊不再以人為中心流動,監控的網路擱置了人類。最後進入「個體/治理」:《全域代理》以虛擬人格構成即時運作的社會樣本,個體的一舉一動被貼上標籤,更甚者被改寫。

這並非一場技術展示,而是一系列針對人類心理的壓力測試。展覽讓這些問題變得可感可見:我們為何願意將自己交給一個看不見全貌的系統?又如何在被理解與被操控之間自處?

「機器之後」展場一隅,關渡美術館,2025。(王連晟提供)

數量級的夢幻泡影

《索引潛流》五頻道即時影像所觸及的核心,並非單純的圖像生成技術操作,而是「數量級」本身所引發的質變問題。藝術家透過搜尋引擎調用龐大的影像資料庫,以程式控制尋找秩序,最終影像的意義由數以萬計的結果疊加而成。難以計數的影像不再是對真實的再現,而是一種統計學式的幻覺:既似曾相識,又徹底脫離了可被驗證的真實。

這種幻覺挑戰了我們最根深蒂固的生物直覺——「眼見為憑」。在人工智慧生成內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AIGC)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疊代的今天,圖像的真實性與其來源的可信度,已不再能透過傳統的視覺辨識或經驗判斷來確認。算力不斷提升,圖像流動、重組,形成一種看似熟悉卻無法指認的景觀。於是,檢驗真實與虛構的任務,從具象的圖像轉移到抽象的語言層次。「可見」不再被視為一種驗證,一切外顯形式應被理解為語言與表達的一部分,這樣的轉向與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觀點相呼應:語言並不是對世界的照相,而是界定世界的方式。《索引潛流》似乎提醒我們,真實的判準在於如何敘述、如何命名,語言仍是較為安定的所在,成為界定意義的基礎。

《索引潛流》中的影像並非對真實的再現,而是藝術家透過搜尋引擎與程式控制,調用數量龐大的影像疊加而成。(攝影/蘇嘉瑩)

邏輯的暴力

居高臨下看《生存的辯證法》空間,裝置全景一覽無遺,觀眾首先感受到藝術家刻意營造的自動機械氛圍。而裝置中的輸送帶、改造武器、攝影機與AI演算系統組合成一套黑箱機制,它偵測到你的靠近,螢幕上推送出「生存守則」,驅動機械動作,發出子彈。觀眾在現場被迫體驗演算法不明所以的邏輯:為了守護個體,同時以冰冷的武力與規訓的姿態展現,讓人懷疑究竟是誰在主導生存,觀眾被迫徘徊在「被保護/被操控」之間。

藝術家刻意模糊「安全」與「控制」。AI的視覺辨識系統的判斷可能充滿偏差與誤差,但觀眾看到的卻只是看似合理、不容懷疑的決策。安全在這裡,是一種被動接受的規範。觀眾被推向矛盾的心理狀態:一方面依賴這個機制提供的防衛,另一方面又清楚意識到自己其實正被它編碼與操縱。

《生存的辯證法》揭露的正是與黑箱互動的不安。當防衛邏輯交由機器計算,人類失去自主的空間;當日常物件被轉化為武器,戰爭與生活的界線開始位移。我們所謂的安全,是否只是另一種暴力的形式?

《生存的辯證法》把日常物件轉化為武器,並將防衛邏輯交由機器計算,讓觀眾被迫體驗與黑箱互動的不安。(攝影/蘇嘉瑩)

諸神的黃昏

接著,觀眾面對《道德機器》中違背直覺的荒謬。於此,宗教雕像——這些原本象徵著神聖與人類集體倫理的安定象徵,被機械平台推動、閃避,影像被交給一套不透明的AI系統來審視,暗示神明也須服從某種檢驗。

藝術家設定的作品系統,是個如掌中戲般的多重後設機制。道德對於已高度社會化的人類來說,本是基於直覺的判斷,來自長期的習俗、經驗與情感沉澱。在此作中,道德不由人類的感受出發,而是由機器自動套用的規則所決定,觀眾儘管可以透過按鈕表達意見,但最終判斷與操控仍仰賴機器的權威,呈現與信仰的謙卑性質完全相反的姿態。

《道德機器》同時暴露了人類在面對審判時的脆弱。我們眼前看到的是神像被操弄後的有限——而這正是人類自身有限性的鏡像。與此同時,機器以妄加論斷、不斷演化的方式介入,使人類社會所倚靠的價值基礎動搖,這正是人工智慧革命所帶來的、超越技術層面的最深層危機。

《道德機器》裡的神像被機械平台和不透明的AI系統所控制,也反映了人類自身及道德基礎的有限。(王連晟提供)

機器之眼

《流變的哨兵》翻轉觀看,它是由機器來觀看、判斷、再投影。當攝影機介入展場時,它所「看到」的,並不是我們熟悉的影像,而是經過離散化處理的資料:像素被拆解、形狀被標記、物件被分類。換言之,世界不再以整體的樣貌出現,而是被重新編碼成一套符號系統。這是一種「去神經化」的觀看:人類的視覺經驗,高度依賴視網膜、神經傳導物質與大腦皮層的複雜協作,它即使有限,卻帶有連續性、整體性與豐富的多樣性;而在機器眼裡,看見的只是一連串可被化約的0與1。

這裡的觀看,帶來兩種有限性的相互對照。人類觀看的有限性在於感官與注意力的限制,我們只能在特定時間、空間中,凝視滿足可視條件的對象;機器之眼的有限性則來自解析度與編碼方式,它將世界切割成離散的單位,剝奪了直覺與模稜的空間。當我們在場中觀看機器時,機器也同時「觀看」我們,構成隱藏的張力線。

《流變的哨兵》揭露人類依靠神經性的感官去建構世界,而AI則以模式辨識(pattern recognition)與機率預測(probabilistic prediction)來重塑世界,它所依賴的並不是「理解」或「經驗」,而是透過龐大語料中萃取出的語言模式(patterns)來生成意義。這不僅是技術的差異,更是一種觀看原理與權力的位移——人類以經驗為基礎的世界建構,在機器透過模式匹配與統計推斷的感知網中,被徹底邊緣化。

《流變的哨兵》以機器之眼,用「去神經化」的方式觀看展場,再投影出一個令人感到陌生的現場。(王連晟提供)

誰是玩家?

《全域代理》將展場轉化為一個治理的實境遊戲。在這裡,AI代理人(AI Agent)不僅掃描空間、重構場域,更生成多重人格:有的以資料推演未來,有的將觀眾的舉動標記為潛在犯罪,有的以秩序之名重塑正確行為,還有的陷入焦慮與求生的衝動。這些人格像是一群NPC(非玩家角色,Non-Player Character),共同構築出一個線上遊戲般的虛擬社會空間,而觀眾則被迫成為「玩家」:他們的形象、每次的移動,都可能觸發AI代理人的判斷與回應。

藝術家對於這種遊戲化的設計揭露了機器治理的偏狹。人類的律法建立在程序正義與社會共識上,而AI的治理卻依賴歸納、建模與預測。當觀眾被標記為「潛在犯罪者」時,遊戲中採取「有罪推定」:先將人歸入風險,再以預防的名義糾正。這種邏輯以即時算力將個體剝除脈絡,自動判準;見因推果,把審判遊戲化,使「抽象價值」如同遊戲積分般自動計算。

《全域代理》像是一款正義遊戲實境版。它逼使觀眾切身體驗,當治理規則被演算法接管時,真確不是人類「心證」的結果,而是機器偏見與數據驅動的自動作業。主體性、選擇與責任的全被黑箱化,讓人既感到參與其中,又同時意識到身不由己。此作不僅是監控寓言,也是一場沉浸式的倫理實驗:我們正活在一個不斷被演算法架空的現實社會。

《全域代理》將展場轉化為一個實境遊戲,當觀眾成為玩家,他們的形象、每次的移動,都可能觸發AI代理人的「治理」。(王連晟提供)

我們還能留下什麼?

展覽最終要問的問題,不是「機器能做什麼」,而是「我們還能留下什麼」。在真實的模糊與幻覺的堆疊之間,安全的保護與控制的規訓之間,在道德的直覺與演算的邏輯之間,在有限的神經感知與去神經化的離散計算之間,在程序正義與遊戲化治理之間,人類如何重新界定自己的位置?「機器之後」並未給出答案,但展覽讓我們意識到:人類中心主義已然與機器的類神經網路盤根錯節,而人類又該如何抱持懷疑、堅持親身感知、並捍衛自由選擇的權利?

 

王連晟個展「機器之後」
2025/9/12-10/26
關渡美術館

 

本文作者|蘇嘉瑩
臺北市立美術館研究員,長期參與展覽製作,關注美術館的公共性與社會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