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訪談是希望從妳2024年獲得國藝會補助的相關經驗出發。請先談談妳當初申請「法國小提琴家Marc Danel委託林佳瑩創作:為小提琴與鋼琴」這個計畫的緣由。
這個計畫是法國小提琴家馬克.丹奈爾(Marc Danel)委託我創作一首小提琴與鋼琴的二重奏。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他要和李昀陽合作,昀陽是旅居巴黎非常厲害的鋼琴家。我之前曾和Marc合作,當時是為他寫了小提琴獨奏曲,在英國首演。這次很開心的是,他受邀來台北開演奏會,所以我有這個機會可以再寫曲子給他,我也特別從這兩位藝術家的特質來發想這個作品。
當Marc向妳提出這個委託創作的時候,除了要為小提琴與鋼琴而作,有沒有設定什麼其它的條件?
Marc跟很多當代作曲家合作過,也透過他的「丹奈爾四重奏」(Quatuor Danel)演出過像拉亨曼(Helmut Lachenmann)、古拜杜林娜(Sofia Gubaidulina)等歐洲作曲巨擘很重要的當代作品。所以他其實非常熟稔當代音樂的開放多元,並且他在技巧等各方面的掌握完全沒有問題,就是一個大師。他只跟我說,妳就儘管寫吧,任何長度、任何風格,任何需求都沒有。所以我非常幸運,真的是完全自由發揮。
我想,既然是寫給他們,我一定要在某個程度上挖掘藝術家的強項,或比較具有特殊性的特質。另一方面,我也很希望透過一些比較virtuosity(精湛技藝)的部分,發揮可以抓住人心的、更具表現或張力的做法。
Marc已經錄製過蕭士塔高維契(Shostakovich)全集,以他所具有的深度,我覺得真的有很多東西可以挖掘。透過這個作品,我也想結合近年接觸到的「神經美學」,這個學科的著作某個程度給了我一些啟發,我也想將它反映在藝術創作的表現力上。

關於受到神經美學啟發的這個部分,可以進一步說明嗎?在這個委託創作計畫的成品《拱體圖騰之夢》中,有哪些具體的應用?
神經美學算是一個蠻晚近的學科,它吸引我去探討的部分是:藝術是怎麼樣影響我們人類的?相較於其他的動物,人類似乎天生更適合做藝術或透過藝術來感受。比如若將音樂以數學的方式呈現,可能只是一些數字;但當這個數字變成了音高,為什麼可以感動我們呢?我之前讀到的一本書《Your Brain on Art》(中譯本為《藝術超乎想像的力量》),就是在探討這些事情。
像我們可以親身感受到的是,這個音樂讓我起雞皮疙瘩、那個音樂讓我感到開心或傷心等,這是什麼樣的機制?神經美學這個學科對此做了一些相關的研究,我覺得非常有趣。
而在這次作品中有應用到的是,譬如它有一個叫「顯著性」(salience)的概念。放到音樂中來看,如果一個pattern(模式)一直重複的話,我們可能會覺得很平淡,沒有一個顯著性存在。所以我要怎麼樣透過一些顯著的音樂表情,或比較不同的面貌,讓聽者感到有一種拉扯、發現不一樣,或感受到一個記憶點?這是我自己在藝術上對神經美學的詮釋和運用方式。
我不知道神經美學在這方面,具體可以有什麼樣的機制去深入研究,但我覺得它給我一個很開放的視角,關於我在我的音樂裡,可以怎麼樣跟觀眾溝通、讓觀眾感知到這個部分,我覺得也是一個蠻有趣的挑戰。
我也在神經科學中讀到,當我們的神經元要相互溝通的時候,是運用所謂的突觸(synapse),而神經元之間不是連結在一起的,中間有個空隙(即突觸間隙),它們是透過釋放神經傳導物質(neurotransmitters),讓對方可以接收到資訊。我覺得這就很像我跟觀眾是有距離的,但透過無形的音樂連結,我們就可以相互溝通,這也是我覺得藝術非常好玩的地方。

除了前面談到的演奏家個人獨特性,以及神經美學的啟發,妳在補助成果報告中提到,《拱體圖騰之夢》還有個靈感來源是妳旅居佛羅倫斯時,對當地古蹟拱頂圖騰裝飾的感觸。能否和我們談談這個部分?
我在義大利期間,大概有五、六年住在佛羅倫斯,同時也在羅馬有一些進修的課程。住在佛羅倫斯,真的是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機會。一開始只是去玩,然後曾在那邊發表作品,我也發現自己對一些義大利作曲家的作品特別感興趣。後來因緣際會得到台灣政府的補助,所以有辦法到義大利學習。
在翡冷翠(佛羅倫斯)時,我曾經去到當地著名的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美術館。在這個美術館的長廊,可以看到建築的拱頂上有著非常精緻的圖騰,仔細觀察,會發現它是由很多天馬行空的圖像所組成,譬如半人半獸,或者一些花卉,我覺得是非常浪漫的,它營造出一個總體的形象。

這樣的圖騰在義大利文中稱作「le grottesche」,它是英文「grotesque」這個字的來源。讓我覺得很有趣的是,這個字在當代變成了一個很怪誕、很奇異的意思,可是它古早的來源,竟然是「le grottesche」這樣的圖騰。
我也再去探查,這個圖騰到底是由何而來的呢?竟然又發現它是在古羅馬尼祿的金宮裡面,被一些義大利人發現的。當初他們在挖掘這個古羅馬遺跡的時候,誤以為是在洞穴裡面,所以「le grottesche」的字源「grotta」就是洞穴,因此也有人把「le grottesche」翻譯成「西洋穴怪圖像」。
雖然被叫做穴怪,可是若仔細去看,它是一個非常精緻的圖騰,帶給人很浪漫又秀麗的感受,跟我們現在所謂的「grotesque」是不一樣的。我對於這樣跨越千年的演化非常感興趣,它經歷了空間、時間的影響,這樣四維的體驗,讓我蠻受感動的。
此外,我在每一個委託創作裡,都會試圖去發現有什麼是比較特別的、沒有辦法複製在其他作品裡的東西。譬如我知道Marc和李昀陽都是在巴黎的音樂家,同時又想跟自己個人的生命經驗有所連結,所以我最後把這個作品取名為「Reverie of the Grotesques」(拱體圖騰之夢),運用了「reverie」(幻想、白日夢)這個法文字,以及「grotesque」這個當今被法文跟英文一起使用的字,同時它的來源又是義大利的「le grottesche」。
我喜歡用比較隱而未見的方式,置入對我來說重要的個人性意義,在某種隱性層面把我們這樣的合作關係連結在一起,使它成為一個完整的創作經驗。所以我的創作可能不只是用音樂寫出一個曲子,也會從我生命裡獨特的經驗去發想、發揮。

這種從美術、建築、歷史文化等抽取靈感的狀態是妳在創作中經常發生的嗎?先前和妳討論這次的採訪拍攝地點時,妳提到了基隆美術館,這也讓我覺得很特別,居然不是與音樂相關的空間?
我其實沒有很刻意,可能可以說,我喜歡透過某種直覺性的東西,很本能的在我身體裡的,它會給我一個感觸、或一個什麼樣的激發,讓我覺得要往這個方向去。
至於我會提到美術館,也是因為它本身就是跟美有相關的。而我居住的基隆,可能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這個美術館了,它近年才剛翻新過,所以我也很想看看會不會有一些什麼火花。

今年年初《拱體圖騰之夢》在兩廳院首演,有樂評驚喜地提到,當代音樂經常讓人覺得難以入口,但這首曲子卻有浪漫綺麗的色彩和充滿畫面的音樂語彙。妳自己在現場聆聽的感受是什麼?
其實每個作品,在我創作的時候心裡想的,跟它在現實時空上的發展,絕對都有不一樣層次的體驗。有時候比我想像的還要好,有時候會讓我發現,我在紙筆寫作上沒有留意到的東西。
因為Marc跟李昀陽都是技巧非常精湛的演奏家,我對於他們的表現真的非常感謝,我幾乎不需要特意跟他們說什麼,他們就可以抓到我想要的,往那樣的方向詮釋這個作品。
既然我們已經身處在當代的時空裡,我在寫曲時,其實已經跳脫調性或非調性這麼二元對立的方式,而是思考:今天作為一個作曲家,我到底想要做什麼?這個東西帶給我的直觀的感受,讓我想寫怎麼樣的音樂。
它也不是:比如我今天要畫一朵花,那它要多像這朵花。雖然這個作品是從「le grottesche」激發靈感,但我卻不認為,聽眾聽到這個音樂就一定要想到哪一個圖騰,或這個圖騰裡到底有哪一隻怪獸,而是這個作品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的、完全不一樣的生命,它是一個獨立的生命。
也有聽眾注意到,這首曲子裡有很多炫技的成分,譬如讓Marc充分展現他的小提琴演奏技巧,這是妳刻意就演奏者的特質所設計的嗎?
我的確在某個程度上會想,今天如果是我作為表演者,會想要什麼?我可能不想白白的、在演奏台上拉一些很平淡的,先不論平淡代表什麼意思,就是好像沒有一些拉扯,或是沒有剛才所謂炫技的部分。
但我其實並不是刻意要炫技,而是希望能把本來就在演奏家內在的東西挖掘出來而已。我不是真的要炫耀他的技巧好高超,而是我知道對他來說,這就跟喝水一樣,他是很有辦法做到的。可能對別人來說是炫技,但這是他本來就有的,那麼我要怎麼透過音樂的想法,激發出這個演奏肢體上的表現力?這是我所謂的炫技,而不是很外顯的要去炫耀「好厲害、好強呀」這種。

依妳歷來申請國藝會補助的計畫內容觀察,「委託創作」似乎是蠻主要啟動妳創作的來源。對妳來說,這類創作是否有哪些特殊的工法?妳如何兼顧委託者的需求、自我的藝術追求,以及(妳曾提到妳也很在意的)聽眾感受?
通常委託方會大概知道我以往的作品或經驗,我很幸運的是,當受到委託邀請時,他們幾乎都是完全的信任,通常只會限定使用的樂器或曲子的長度。
我認為對委託方來說,他們最想要看到的就是:你寫出你認為最好的作品,所以他們很少會給我具體的限制。這也是我非常喜歡接受委託創作的部分,因為我接收到的委託比較是開放性的。
所以對我來說,兼顧委託方的需求倒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而是我要怎麼從自己的視角去發掘,什麼樣的東西對這個委託創作是特別有意義的?我要怎麼跟人合作、我要去探索哪方面的藝術上的東西,以及對於這一次演出的聽眾可以有怎麼樣的火花?
當然我不會先預設,聽眾一定是怎麼樣的,因為我覺得這個比較沒有辦法控制。我只能設想,我自己作為聽眾的話,我會希望聽到什麼樣的東西,以及我要怎麼樣跟隨自己的心意。
委託創作的作品通常是約定由委託方首演,但作曲家其實還是擁有作品的版權,它可以在未來被持續地演出,只要有人想演,它的生命是無限的。所以委託方等於是非常重要的創作支持,提供了這個平台作為開端。當然,我也不是不能關在房間裡作曲、寫給自己聽,但對我來說,這個音樂一旦沒有辦法被發表、與他人分享,那就沒有特別的意義了。


雖然妳說委託方不太給妳什麼限制,但我看到妳其實還是為他們做了蠻多的功課,譬如妳會去研究他們之前展演的影音,或甚至小提琴大賽最近的情況?
這比較是我作為作曲家對自己的要求,我不希望寫出一個作品,別人來首演好像也可以,或者不是在這個場合演好像也沒有關係。所以做這些功課對我來說,是更直接去瞭解我應該採取哪個方向。
因為我與Marc已有合作過,在之前及這次的合作中,其實都有一些溝通交流,譬如和他討論:我這樣做,你覺得可不可以?從一個比較尊重演奏家的想法出發。我不希望我擅自做了一個很極端激烈的事情,但可能他覺得沒有必要,或者有違初衷。
而昀陽是第一次合作,所以我會去探索他過去的演奏情形,一些影音或他出的專輯,以及關於他的樂評,比如盛讚他的觸鍵很剛勁,但是柔中又可以表現得非常深刻等。我很喜歡去發掘這些,而後從中思考,我可以從怎麼樣的角度切入,寫給這個鋼琴。
看起來這個作品很有某種特定性,比如妳會從委託方、演奏家出發去想像,而後再融合妳自己包含不同文化或國家的經驗。這樣的委託創作作品,以妳自己過往的經驗來看,再被演奏的機會高嗎?
應該說每一個作品的發展都不一樣。像Marc已經有跟我說,他們會想要在歐洲演出,雖然還沒有確切的安排。像這樣既是委託者又是演奏家的情形,作品被演出的機會可能也會比較多。
有些作品,譬如寫給管弦樂團的曲子,若沒有出版社或其它單位幫忙推行,單靠作曲家自己的力量的確不容易被再度演出,因為樂團通常會有他們自己的考量,或者指揮想要做什麼樣的安排,他們比較會直接對接的是出版社或經紀公司。
而《拱體圖騰之夢》比較特別的是,它真的是人跟人直接的連結。我作為一個獨立作曲家和演奏家直接的對話,可以直接知道他們的需求,或想像作品被發表的情形。雖然跟音樂節主辦方或樂團的合作,也會有一些溝通,但就比較不會那麼親密。而演奏家的邀請可以建立一個親密度,因為彼此的瞭解而會有怎麼樣的火花,我覺得是更有趣的。

從妳歷來獲補助的計畫也可以看到,妳的藝術活動場域是很國際的。為何妳在留學英國、義大利之後,選擇離開音樂資源相對富厚的歐洲、回到台灣創作,甚至持續居住在故鄉基隆?
當初到義大利也是一個蠻意外的機緣,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一直待在歐洲,而是想,當待在那裡的時候,要盡量去享受、探索不同的地方。我在那段時間的確因為地利之便,以及剛好有一些蠻好的、很幸運的機會,讓我有辦法拓展,到歐洲各個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城市,有一些工作的經驗跟交流。這對我作為作曲家的養成,是非常重要的累積。
因為我在基隆長大,也隔了蠻長一段時間沒有實際在這邊長住,所以在經歷過歐洲、完成一個階段性發展的情形之下,覺得回來也是蠻好的,也期待我會用怎麼樣的眼光去看我曾經熟悉的故鄉。
也因為回到台灣,我在這兩年之間有接收到一些台灣的委託創作。比如我自己也覺得意料之外的,可以為台灣燈會創作主燈的音樂,讓我體驗到一個全新的探索。我也到了很特別的場域,如金門坑道音樂節,探索了台灣在地最特別的「音樂廳」,它有著坑道岩水間的迴響。另外,也有寫給台北室內合唱團的作品即將要演出。還有一個委託創作讓我從基隆發想,所以我去找了一些對我有意義的自然景觀。我覺得我蠻幸運的是,能接觸到不同類型的委託創作,在台灣又可以達成這些不一樣的探索。


我們的專輯名稱裡有用了「藝術時刻」這個說法,以妳個人的經驗,在創作過程裡的什麼時候,對妳而言最接近所謂的藝術時刻?在這個藝術時刻裡有哪些內容或內涵?
其實真的很難說是哪一個特定的moment(時刻)。但對我個人而言,因為我的創作常是透過生活的經驗去觸發,平時可能在下意識累積一些刺激,而後通過某一個時間點,或者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顧,會發現最重要的那個moment,它連結了所有過往的經驗,成就我可以去寫出,比如這次的作品《拱體圖騰之夢》。
它是經歷我沒有目的性的探索,通過漫遊,以及被動或主動去吸收的各個部分,在某一個moment凝結成這個藝術時刻,讓我可以覺察:「這」就是我要寫的作品。
在作曲的過程當中,妳最享受的是哪一個階段?
完成階段(笑)。應該是說,過程中其實都會有一些很自然流露的部分,跟一些「我覺得寫得不夠好」、「這個可能不是我要的」這種掙扎的部分。比較享受的部分可能是,我突破了一個關卡,在這個部分我有達成我滿意的階段,我會覺得很開心。還有就是,如果演奏家可以呈現出、甚至加乘呈現了我在寫作上可能沒有辦法想像到的部分,讓作品增添了某種光采,我會覺得很開心、很值得。

我們在這系列專輯裡也採訪了資深作曲家潘皇龍,他提到「目前已有年輕的創作者立志做專職作曲家、靠寫曲子維生,這似乎意味著台灣的音樂生態環境已經往前邁進……」。妳有感受到或實現了這種可能嗎?在台灣作為一個獨立作曲家,若要維持一個可以長期創作的狀態,妳認為需要哪些條件?
我自己是在台灣接受很完整的音樂教育長大的,通過這樣的累積,又透過某個機會可以到國外探索。在這探索之中,也發現別的作曲家在做什麼,以及他們如何維持不斷地創作。其實我覺得某個部分要靠熱情,以及到底有沒有社會的支持,或者有沒有人委託,所在的環境有沒有這樣的文化或開放性。
台灣有像國藝會這樣重要的補助,以及也有一些樂團開始委託年輕的作曲家,我覺得跟我們的前輩作曲家、還有指導老師們相比,我們的條件自然是已經比以往還要好、還要進步了。所以我認為在台灣絕對是有可能的,但是可能需要靠,你有多強烈的意志,以及是不是真的能夠獲取外在的一些資源,包含別人的主動邀約或自己的主動合作,那比較是每個作曲家自己要去探索的。
我的確一直到目前為止,在某個程度上都維持可以接收到委託創作的情形。其實我自己本來也沒有辦法料想到這是一個有可能的途徑。經過不斷地努力,同時我也認為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我很願意在當中發現一些,比如對我個人的意義,以及文化對於群眾的影響力。創作的路十分不易,也需要很多機緣,以及能不斷自我提升的具體機會。我一直都還在探索與嘗試新的連結,而且我還沒有完整的答案,這也是讓我支持下去的動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