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室畫畫的時候,如果你要看清楚一個東西的細節,或是你要看它的光影,這時候就會瞇起眼睛,比較容易看清楚。」細細地看,慢慢地想。「廖瞇」的「瞇」字,是這樣來的。
出版《滌這個不正常的人》之前,寫詩的她筆名取做單字「瞇」。「是因為《滌》我才變成『廖瞇』的。」有了姓氏,家長出來,書中有弟弟和爸媽。新書《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裡,爸媽長了名字,小廖與阿美。
「我對不懂的事情,一旦去碰,就會很想知道。我會花非常多時間在弄懂我不懂的東西。」
不懂弟弟縮居在家的處境,所以寫《滌》;而在《小廖與阿美》她瞇起眼細看的,不只是家裡的爸媽,而是從事沖印產業近40年的小廖與阿美。

好奇
帶著疑問過日子,走在找答案的路上,幾乎是廖瞇的日常。有時候是牆上出現一隻沒看過的蛾,或是在早餐餐桌上忘卻時間地解數學題目。這次是彩色沖印。
「確實如果有人要以效益論的話,我、我超級沒有效率的。我花非常多時間在認識事情,但這些東西全部不會寫進書裡。」廖瞇笑著說,拿自己也沒辦法似的。
最初只是閒聊,和爸媽聊到高雄老家的頭期款,是他們投資阿伯在屏東開的第一家彩色沖印門市而來的。「第一家」在廖瞇腦袋中亮燈——那第一家之前,是什麼?
「我才意識到,有些一直以為都是某個樣子的東西,曾經也可能不是那樣。」
「彩色沖印的機器換了非常多代,很多資料也找不太到,沒有人比較有系統的去整理⋯⋯我真的是滿想知道這些的。那小廖阿美做這份工作近40年的歲月,幾乎等於彩色沖印在台灣的發展。所以寫彩色沖印史,就等於在寫我爸媽的歷史。」

要整理、要寫,廖瞇還不能只是去問,她身體力行地去做,自己進暗房、學沖印。「我爸口述以前手工沖印的過程,用聽的很難理解,沒有看到器材的大小,光我爸在那邊比手畫腳,我就是沒辦法想像——我沒辦法去寫我不懂的東西。」
學了手工沖印之後,小廖還是講一樣的話,但廖瞇卻聽懂了。「一樣的文字,一樣的話,我卻能知道他看見的是什麼了。」經驗使之顯影。而這同樣是廖瞇在書寫上的拿捏,因為深潛入沖印的專業,她必須打撈合適的文字,讓不論是有無經歷那個年代、是否有沖印經驗的人,都能在這一份書寫中被共鳴,不那麼遙遠地跟著廖瞇去看。
「但我可以這樣去把事情鑽得很深,一方面是自己好奇,也說不定是我的生活方式帶來的餘裕。我其實不太需要花太多時間去賺錢,然後我才有這麼多時間,花在找答案上面。」
寫作《小廖與阿美》時,廖瞇刻意減少工作量,除了國藝會的寫作計畫補助,幾乎沒有其他收入。兩年的期限結束,她如期交稿,但當時那份稿件,她自己也不滿意。
在那之後,廖瞇停了一年。
「對我來說,書寫是我要對事情保持好奇,足夠投入,它才有辦法被處理好。但其實我當時做不到這件事,我好像必須先處理好自己,才有餘裕去寫。」

脆弱
那一年,廖瞇從鹿野搬回高雄,關係與生活的變動,有段時間她有一種突然不認識自己的感覺。失眠、心悸,到圖書館想看書,卻什麼也讀不下去,沒有理由地想哭。
「妳問我沒寫的那一年在幹嘛⋯⋯我不是有那個『很好奇』的特質嗎?那時候我好奇的對象就變成我自己。我很想知道我自己怎麼了。就是,『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最緊張的是,很怕自己沒辦法寫了。」
那段時間廖瞇接了一篇書評,過去可能在書讀完後兩三天可以寫完,但那篇她費了一兩週都覺得不對。「要一直重來。會緊張,怕它是常態。」無法專心投入在寫作時,腦袋開始運作各種備案。「我緊張,我現在已經40幾歲了,已經超過十年沒有在職場工作了,那如果沒辦法寫,我還能回職場嗎?」
廖瞇認識到自己原來有這些面向,她讀起關於焦慮、憂鬱的知識,尋找對自己有幫助的資源,去學過去不會的事,像是游泳。
「透過游泳,了解滿多原本不太知道的東西。譬如,以前很怕進到泳池裡就會沉下去,後來知道,身體裡面只要有氣呀,它就會浮起來。真的可以浮起來後,要沉下去,很難。」
同時廖瞇有意識地讓自己跟外界接觸,只要做得來、也喜歡的工作就做,反而忙碌了起來。「其實也就是繼續做原本會做的事。」雖然會怕,但卻和游泳一樣,不會真的沉下去。
廖瞇寫《滌》是每天寫一點,事情發生到哪裡就寫到哪裡,長期累積到一個段落,就算暫時寫完了。但《小廖與阿美》不是,累積龐大田調資料,加上跟父母的採訪對話後,廖瞇才要起身走進一個堆滿物件的房間,整理它。
「你要整理一個很多雜物的房間,必須翻箱倒櫃、全部攤開,再做篩選。所以可以的話,不會花三個月的每天早上一點時間來整理,我會集中在完整的三天好好地做。」今年初再搬回鹿野,她全心全意地以一個半月的時間,將稿子修好,交給編輯。內心還很不定。
編輯來電說,稿子好多了,「我當下還有一點⋯⋯大概她跟我說過幾次,說真的好多了,我才慢慢有點信心。我對這本書的信心是後來才慢慢建立起來的。」初稿時曾被直言,廖瞇說那是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承受不住那樣的建議。
「哇,原來我很脆弱。」
「但我覺得這個經歷也滿好的,就是去經歷那個『原來我也會很害怕做不好』的狀態。」

真實
在《小廖與阿美》的書寫裡,廖瞇說自己最大的學習是「後退」。
寫《滌》是寫家人,在和弟弟對話的過程,提問、也不停自我對話,自然符合她的人格特質。廖瞇笑說,詩人陳昌遠曾跟她說,覺得她在《滌》裡面的提問非常多,多到幾乎是一種「自我風格」。連編輯也曾經計算過《小廖與阿美》的初稿裡,「我」高達九百多個。
「被提醒之後,我想這個特質大概不適合放在《小廖與阿美》。」自問自答是私密,但彩色沖印產業與攝影家三叔公的故事又帶有距離感,為了減緩衝突,廖瞇把自己的聲音收一些。
講得少裡面,也沒有隱藏或隱忍,反而很可能是為了讓真實更順利地被看見。
「寫《滌》時是,只要是真實的,我都要寫。所以我弟對我爸的不喜歡,以及或許他覺得我爸不負責任,而我當時也有類似的心情,這件事情很自然地寫進去了。」
但現在的廖瞇,重新想了一次「真實」。
書的主線是彩色沖印,她有意識地沒有要擺入太多私人的東西。但寫爸媽的歷史,就是會來到小廖當年到多明尼加的經歷。「到底要不要寫這一段,這本書爸爸會讀。那寫這一段的意義是什麼?——我的『意義』是對讀者來說,讀者知道小廖有賭博,這件事情很重要嗎?不寫,難道不行嗎?」
決定權終究在寫作者。「我後來選擇沒有提。沒有必要,非得在書裡面再講一次。」

曾經,面對是否「真實」,廖瞇也覺得就是要瞇起來去看個清楚。「以前會覺得『可以吧?為什麼不行?人不都要去面對自己的傷口嗎?』」
「但是現在,不管是我爸本能的自我保護也好、或有意識地選擇不說也好,我從他的非語言裡面,感受到他沒有要提這件事情——那我有沒有可能就是去接受,去面對說,爸爸就是這樣。」
「不是非把事情挖出來,去把結痂剝開要我爸去看:『你看這個地方好痛。』然後硬要他去看這個很痛的東西,才叫做『面對真實』——我後來會想,這樣子真的就會比較好嗎?」
去看好,還是不去看比較好,廖瞇說有時候很難知道。如果自己有意識想看、對方也想,那一起去看,沒問題。「但對方沒有想的話,我不逼對方,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除非我自己的需要強度很高。」
「我現在覺得,人所表現出來的方式,他面對這件事情的態度,非語言的,也是一種真實。」
寫作時廖瞇並沒有意識到她在做的是家族書寫,寫了之後才知道是。「並沒有帶著療癒的前提,我沒有意識要治療一個東西,只是純粹想要知道而已。」且在知道的過程中,儘可能如實地把自己的變化記錄下來。
「所有的『想要知道』不一定都會通往舒服的過程,它會來來回回,但在那之中,更接近了某個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再回頭看,會發現這個過程,好像是好的。」
「我們不能說結果都是好的。但過程是好的,對個人而言是有意義的。」

時空旅行
廖瞇說,家族書寫很像一趟時空旅行。已然發生的事不會改變,但再去看一次過去的事情,卻有機會改變未來。那書寫完後,廖瞇的未來改變了嗎?
「其實在《小廖與阿美》裡,對話比較多的是媽媽,但我對爸爸的感覺有了一些變化。」
雖然書裡沒有寫多明尼加的事,但廖瞇受訪時,她不避諱,還是想自在地說話。有天帶著受訪的雜誌回家,訪談中有提到此事。「我是在我爸正在讀的時候,才突然想到那篇裡面有講到那個部分,但後來就想算了,不要多想。我爸自己應該有辦法。」廖瞇說小廖很少讀字,但若要讀,他會坐在餐桌上,把燈打開,戴上眼鏡,慢慢看。
「我記得我爸在看的時候,我是在房裡。十分鐘後,我再出去,我爸說:『看完了,我要進房間了。』就這樣。」
但廖瞇感覺到一股微妙。
小廖可能沒有改變,是廖瞇的心情不一樣了。「比較不會覺得,他是在逃避或是不負責任。當我實際上跟他問問題或是互動之後——也不能說那不是逃避,更接近是我不這樣子去理解他。」

和弟弟聊天時,並不打算療癒家人,卻創造出接近心理諮商的空間;對父母的工作好奇時,也意料之外地展開家族書寫的旅行。我問廖瞇,為什麼她的寫作總有那樣足夠的空間,讓讀者跟著她的腳步,也想去試試看?
「說不定,在讀的過程中,看著我去接近一個可能原本害怕、不敢接近的東西之後,他會覺得,喔,原來可以這樣。而產生一種連結或是被理解吧。」
想是廖瞇在寫的時候,真的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意圖去治療傷口的姿態,只是誠心好奇的模樣,把讀者的手牽起來了。像在說:「看吧,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所以才想去看啊。」
然後跟著她,瞇起眼睛。
住在高雄的那一年,家裡要油漆,廖瞇踩著梯子到高處,原本一手拿油漆桶,小廖擔心,就在下面幫忙提。兩人聊天。剛好聊到有一篇廖瞇的文章刊登在雜誌上,小廖說他有看。廖瞇訝異,因為通常她的字是阿美讀,小廖不太讀。
驚訝中,廖瞇直白脫口而出:「那你看得懂嗎?」
小廖回廖瞇:「看不懂。但因為是妳寫的,所以我有看到。」
這是廖瞇去了一趟時空之旅後,發生的事。
廖瞇《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
2025
遠流出版
本文作者|廖昀靖
曾為舞團行政與媒體企劃,現職文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