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於紀錄與抗爭之間:巫宗憲與反迫遷運動者的影像情誼
2025
10
08
文|巫宗憲口述 採訪整理|簡韋樵
圖|巫宗憲提供
啟動下一個藝術時刻:我與國藝會30(後編)
其實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議題本身,而是人——人在面對困境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和選擇⋯⋯

你從2016年便開始拍攝紀錄片《自由路上》。當初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選擇聚焦在塭仔圳反迫遷運動?  

選擇關注這個議題的原因有幾個。首先,塭仔圳離我家很近,騎車過來大概十幾分鐘就到了。而且這個事件就發生在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此外,我當初會接觸到塭仔圳這個議題,是因為我2016年剪接一部與Hydis關廠工人案(2015)相關的片子,內容講述韓國關廠工人來台灣抗議的事件。當時永豐餘集團收購了Hydis生產電子面板的工廠,卻只想要其技術,並將工人遣散,迫使這些韓國工人來台抗議。

我參與拍攝期間,有一位被攝者剛好那時候也在塭仔圳自救會秘書處幫忙社會運動,他知道我住在新莊,就問我要不要去塭仔圳看看。我去看過並了解情況後,就覺得這個事情發生在我的家鄉,我應該要拿起攝影機記錄下來。從那時起,就一直拍到現在。 

2015年8月21日,Hydis 抗議工人第四次遠征團在返韓前,於永豐銀行東門分行前舉辦暫別晚會。

至於會對社會運動相關的題目感興趣,則是在研究所的時候,我的一位學長平烈浩拍了《樂生劫運V2.0》(2010)這部片。當時,「樂生」這個運動發生在離我家走路只有十分鐘的地方,而我卻一點都不知道。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還是那時候對該議題不感興趣,這個我記不得了。看完學長的那部片後,我感到很震驚,原來國家機器的暴力會離我這麼近。我想,這應該就是我對社會運動產生興趣的一個主要原因。 

在《自由路上》裡,你不只是紀錄片的拍攝者,同時也是參與反迫遷運動的核心成員之一,這場運動對你個人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這段經歷對我來說,是一種從影像工作者轉變為「社運同行者」的身分轉換。過去拍片時,我進入現場多半是以較為中立、觀察者的角度參與。但在拍攝塭仔圳反迫遷運動的過程中,由於受到運動團體的接納,我慢慢被當作自己人。這種認同感,讓我第一次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而是與整個組織、裡面的人產生了某種情感連結。過去即使是與受訪者互動密切,心裡仍是會保有一層距離,但這次不一樣。包含其中有兩位受訪者後來搬到我家附近,我們甚至成了非常親密的朋友。也正因為有這層關係,我才能進行一些更貼近、更私密的拍攝。 

2016年9月3日於美華新村舉辦的「重啟抗爭音樂晚會」,為本片的首次拍攝。

我後來幾乎參與了他們的每一場會議,並跟著一起討論、開會。這也帶來了某種矛盾感:我在現場常常需要不斷切換身分,思考自己現在究竟是紀錄者,還是社會運動者?像我常和「塭仔圳在地服務與發展協會」(以下稱協會)秘書處成員(吳)俊奇一同抽菸,我們會邊抽邊討論運動策略、對新北市政府的抗爭方式、記者會怎麼安排、標語要如何寫等等。這些對話不僅是素材,而是身為參與者才會深入的討論,也讓我能夠以一種更深入的視角來記錄整場運動,而不只是站在鏡頭後的人。 

相較於其他的社會運動,包括其組成部分,你認為塭仔圳反迫遷的特別之處在哪裡,或者,它是否曾採用激進方式進行? 

更激進嗎?這個階段好像還好。我開始拍攝的時候,運動已進入較不激烈的抗爭階段,那時候多是檯面下的交涉,比如和新北市政府之間的斡旋與對話。不過,仍有一次發生了激烈的衝突。那是在泰山體育館,新北市政府召開的某場說明會。現場一度情緒非常緊繃,最終和警察發生衝突。那次,俊奇被警方指控「咬了警察」,因此遭到提告。我問俊奇他有沒有咬?他是說沒有。他記得當時只是被激烈壓制,但絕對沒咬人。由於警察身上後來出現了一塊瘀青,對方堅持那是齒痕,現場沒有人拍到,攝影機也未捕捉到關鍵畫面,誰都說不清楚。但是法官的判詞是:「沒拍到,不代表沒有發生。」等於採用了一種有罪推定,最終俊奇被判緩刑。

2017年9月20日,泰山說明會現場發生衝突,身穿紅衣的俊奇遭警方壓制。

此外,這場運動比較特別的是,我們裡面不只有居民,還有工廠的承租戶,甚至地主也一同出來抗爭。這在其他反迫遷或土地爭議的運動中,比較少見。起初,在協會秘書處介入這個運動之前,最先站出來的是居民和工廠。那時候裡面有一位大姐,剛好和我們居民代表是以前的同學,因緣際會聯絡上了,才發現原來雙方都面臨同樣的處境——都在這波重劃範圍之內。後來我們才開始串聯,讓工廠和居民一同站出來抗議。但因為工廠多是承租戶,對他們來說,要站出來並不容易。很多人會覺得自己「只是個租戶」,沒什麼立場發聲,也沒有權利參與抗爭。因此,我們一開始也花了不少力氣去溝通、協調,鼓勵他們加入運動。也有一些地主因為與工廠有長期租賃關係,彼此信任,有感情,理解這些工廠被迫搬遷的困境,願意將自己的土地也納入抗爭行動。 

塭仔圳運動的訴求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居民,二是工廠。居民方面,他們的訴求是希望原本的家園能被排除在重劃範圍之外。這一部分,我們可以說是爭取成功了。幾乎有參與運動的社區最後都被排除重劃,只有少數因條件或資格不符的個案例外。例如我們現在所在的楓橋咖啡(訪問地點),原本也在重劃範圍內,最終也成功被排除。當時,塭仔圳反迫遷連線的理事長號召大家聚集起來,召開了一場社區內部的說明會。地點在美華社區裡一處已近廢棄的老房子,那裡是我們平常開會、舉辦活動的地方,我們稱之為美華故事館。當時俊奇跟居民報告成功的被排除了,最後一起喊口號「團結到底,一定成功」的畫面讓我印象深刻。 

2019年7月28日,美華新村居民大會宣布成功被排除在重劃區之外。

至於工廠的部分,當時的主要訴求是「先建後拆」。因為依照重劃程序,政府會先將範圍內的地上物全數拆除,再進行基礎建設,例如鋪設馬路、埋設管線、水電設施等。我們當時的訴求就是希望能先蓋好未來要遷移過去的廠房,等一切準備好之後再搬遷,這樣就只需要搬一次,能減少工廠搬遷的費用與不確定性。關於這部分,我們後來也設計了一套方案。因為重劃之後土地會被重新分配,我們的想法是:由願意配合的地主提供土地,將零散的地整合起來,劃設出一塊小型工業區,作為會員工廠未來的落腳處。這個構想在初期也獲得新北市政府的一些支持。但問題出在實際執行層面。當時土地還沒有正式分配完成,要先進行整合與協調,勢必需要和原地主進一步談判。不過,基於利益考量,有些地主不願配合,再加上新北市政府又不夠積極的介入去作協調的角色,讓整個「先建後拆」的規劃最終是失敗的。 

我記得侯友宜曾提到從桃園機場捷運上看下來,都是鐵皮工廠,覺得很醜。可是住在這邊的人都很習慣這個景象,像我爸爸他以前也是在工廠上班的勞工,我很熟悉工廠裡那些氣味與景象。如果政府覺得它醜,應該有更好的方法去美化或改進,而不是直接將它剷平。而且當時塭仔圳的工廠已經有非常完整的產業鏈了,裡頭擁有幾千家工廠。政府這樣粗暴地處理,很多員工後來都失業了,或者工廠都關閉了,許多人都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關於《自由路上》採取三條主線交織的形式:塭仔圳運動現場、社運參與者俊奇的投身歷程與生存掙扎,以及你與俊奇的對話片段。你選擇以多軸線敘事展開,是出於怎樣的思考? 

我想呈現運動過程較為完整的樣貌。因為過去許多運動紀錄片,往往只呈現當時發生的單一事件。但我認為,社會運動不僅僅是在街頭與公權力對抗,它更包含組織內部的深度討論、激烈交鋒,以及運動者自身面臨現實困境時的掙扎與血淚。因此,我想透過這三條線交織的方式,或許能更清楚地呈現整個運動的狀態,以及組織者內心的變化,並用比較後設的角度去審視,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發生,以及有什麼可以檢討或者可以做得更好的。 

包括俊奇的戲份很重,主要是因為我們秘書處的其他成員,後來大多都已回歸各自的生活。我覺得俊奇他始終堅持想繼續推動運動,只是他選擇了一條與其他運動者比較不一樣的路線——他嘗試自學成為金融交易員。就像(階段性成果)影片的片尾,他不是在看股票K線圖嗎?⋯⋯這個,該怎麼說呢?在左翼運動的脈絡中,或許會被解讀為與資本妥協甚至是被其收買之類的,但他這個策略應該是想要養活自己,或者說想要找到一個穩定的生存狀態,才得以繼續投入運動,目標想成立左翼基金會。目前他仍處於嘗試階段,他想申請的國外交易員資格需要通過考試,但至今尚未成功。 

此外,我與俊奇的對話片段,出自於我不希望影片將他「英雄化」。畢竟,運動也不是只靠他一個人就能完成的。所以我想用我們兩人聊天的形式來呈現,我覺得,呈現我和俊奇對話的樣子,比較能去除那種向他請教的感覺。我們什麼都聊,包括各種對運動的想法、看法,以及對時事的討論。我們也很常討論左翼思潮在台灣到底該如何發展⋯⋯,反正各種話題都可以聊。有時候我們自己聊一聊,俊奇就會將手機拿出來,自己拍,覺得這一段應該錄下來,或者是私下他和他老婆聊天什麼的,他就會拍一些他自己的生活樣態或反應給我。 

俊奇進行打單練習,模擬操作如何買賣金融商品。(2024年6月27日拍攝)

巫宗憲和俊奇經常聊天,因此培養了深厚的友誼。(2024年6月2日拍攝)

你希望未來觀眾在觀影後,能接收到什麼樣的核心訊息?你如何看待這部作品在當前社會脈絡下,可能產生的具體影響?  

我希望觀眾在看完這部紀錄片之後,能重新思考我們對「都市發展」的想像。不論是居民、地主,還是承租戶,每個人都應該有發聲與參與的權利。還有社會運動,從來不是只有上街抗爭而已。它背後有非常多外界看不到的掙扎,是組織者在現實與壓力中不斷碰撞出來的血與淚。這些,才是我更想呈現給觀眾看到的面向。 

之前已經製作了一些塭仔圳重劃過程裡居民、工廠、地主的短片,並在一些場合放映過。既然現在塭仔圳的地上物都已經拆除,影像便保存了當時塭仔圳的樣貌。不只是留下這片土地的見證,還有這些居民的心聲,這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那是他們過去的家園、孩子們成長的環境,以及昔日的工廠都已經被拆除,那邊的人也搬遷到別的地方了。因此,看到過去的影像,那些參與過的人都覺得相當感動。 

俊奇來到了被拆遷後的塭仔圳,過去曾有一間參與反迫遷連線的工廠座落於此。(2022年3月31日拍攝)

如果單從我們自救會的內部來看,很多人對於反迫遷運動的想像是認為參與者只是想爭取更多利益,但事實上,絕大多數居民只是單純不想離開他們生活多年的家而已。他們想要留下來,想要有選擇的權利。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去參與並想像自己家園未來的樣貌。反對徵收或重劃,並不代表反對都市更新,而是希望能建立一個更公平、更具公共性的參與機制,一種真正能回應在地居民需求、由下而上共同打造的都市計畫。 

你從2016年開始拍攝這部紀錄片,直到2024年才申請國藝會補助。為何會選擇2024年這個時間點,以及在爭取外部支持的過程中,是否遇到什麼限制或挑戰? 

選擇在2024年申請,是因為這場運動已大致告一段落了。塭仔圳是在2021年開始拆除,到2024年,整個運動也已經結束兩三年了。這段期間,秘書處也開始嘗試一些和過去運動形式不太一樣的行動,但最後因為經濟條件的問題,大家也只能開始尋找其他可能的出路。 

正因為經歷了這兩三年的沉澱,現在才比較有空間回頭思考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比較能夠冷靜地檢視整個運動中有哪些做得好、又有哪些值得反省的地方。從這個時機點來做紀錄,也比較能清楚看到俊奇為什麼會做出後來的那些選擇。其實我之前曾申請過新北市的紀錄片補助,也曾向國藝會提過案,但當時並未獲得通過。我認為,最大的限制其實來自於自己——當時的企劃沒有那麼清楚、也不夠完整。現在回頭看,當時的挑戰主要不是外在的,而是我自己還沒準備好。 

巫宗憲平時以剪輯為主要工作,在拍攝紀錄片時也常一人獨力完成。(2018年7月8日拍攝)

拍紀錄片並不是一個可以賺錢的事業。我相信台灣現在有許多紀錄片工作者,其實都受惠於這些外部補助,就連我自己也不例外。我承接的許多案子,也都是拿到國藝會補助,這是讓台灣紀錄片產業得以生存的一種方法。說到補助,我覺得它更像是給自己的一個壓力吧。因為我有一個必須結案的壓力,這會強迫自己更認真去思考影片的觀點和呈現方式。我覺得在經濟層面上,我個人都還好。因為我都是一個人拍攝、剪輯,平常也有自己本職的剪片工作在支撐。所以,拿到這筆補助款對我來說,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獎金一樣。 

我們的專輯名稱中提及「藝術時刻」這個概念。以你個人長期投入紀錄片創作的經驗來看,在什麼樣的瞬間或階段,你認為最接近你所認知的藝術時刻? 

我覺得自己以前對各種「議題」是比較無感的。那時候只覺得那些東西可能只是新聞裡的片段,離我的生活很遙遠。但在這幾年的拍攝過程中,慢慢開始意識到,這些事情其實都在影響我們的日常。我們的生活都被政治影響著,因此我現在會比較關注各種議題。這幾年在構思這部片子的架構時,我也開始不再滿足於只是呈現當時發生了什麼。

我會想以一個更後設的角度回溯整個過程,然後發現,其實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議題本身,而是人——人在面對困境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和選擇。議題對我來說像是一個背景,而我更想捕捉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情感和變化。 

我是一個不太擅長用語言與人交流的人,要組織語言對我來說是有點困難的事情。但也因為擔任導演,以及我長期從事剪接的工作,反而讓我有很多需要與人溝通的時刻。我覺得,當我能夠將一個概念清楚地傳達出去,讓對方理解、認同,甚至對方會回應說「我被療癒了」、「我感覺被撫慰了」,那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非常藝術的時刻。能夠透過我的創作、我的表達,讓對方感覺被理解、被接住,這種時刻對我來說是最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