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明一下當初申請「No. 27」這項展覽補助的背景?為什麼獲得補助後又撤案?
在被問到當年申請「No. 27」這個展覽補助的背景時,因為印象太模糊了,我特地翻找了過去的資料,發覺那時候我在忙很多「新樂園」的事情,包括討論怎樣可以獲得空間營運的資源,當時有聽說姚瑞中很會申請補助,我們就問他怎麼申請,他說你就一直寫就對了,所以我們隱約知道,做展覽或是營運藝文空間,好像有一個官方資源可以申請,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很新鮮的事。
在新樂園之外,另一方面也忙自己的工作。我當時和大學同學開了一間設計公司,接一些製作3D遊戲場景的案子,在很多事情同時在忙的情況下,「伊通公園」的藝術總監陳慧嶠邀請我去個展,雖然當時還沒有明確的作品計畫,但當然覺得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後來有找到當時的作品草圖,就是用我正在學的3D繪圖軟體做的,應該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想申請看看這個展覽的補助。
至於為何後來撤案,我看申請書上寫的展出日期是1997年7月1日到7月19日,但伊通公園網站和展覽DM上的資訊都是6月21日開幕,我想一定是這個開幕日期的變動卡到該期補助規定的界線,讓我無法核銷。當時也沒有去想可以怎樣補救,就放棄了。本來在此之前,我們做展覽從來沒有想過可以有補助,所以沒有申請到也理所當然。我找到這些資料的時候,它們是跟我其他提案失敗的檔案歸類在一起。

從申請計畫可以看出《No. 27》是妳延續至今的氣囊式空間作品,它是這個系列的第一件嗎?可以談談這個系列的源起與發展過程?
《No. 27》並不是我做這種氣囊式空間作品的第一件,《No. 25》才是。應該是1996年,誠品畫廊為了在誠品書店敦南店重新開幕的需求,由蔡根老師介紹我接的一個委託案。因為是開幕活動,大概就是展三天的時間,我想既然是一個空間的重新開始,就畫了一個發想的草圖,把誠品畫廊當時的空間跟一顆蛋型的球放在一起,然後就開始想辦法執行這個讓地面看起來是一個圓弧的計畫。
那時候是蠻土炮的做法,就是想辦法把地面上的一片薄膜充起來,這也是我第一次找到「鼓風機」這個工具。我先前有使用布料的經驗,可是那跟可以充氣的布料不同。一開始完全不知道怎麼做布料的加工,反正就是土法煉鋼,想說只要可以撐三天就好了。我找到密度比較高的布料,那時候自己還不會車,就找一個學妹幫忙,車好之後把它沿著牆壁釘,又跟吳宇棠借了他的空壓機,結果充不起來。但隔天就要開幕,快開天窗了。我就再求救了蔡根老師,他請教朋友後,叫我去環南市場找一個東西叫鼓風機。我衝到那裡,果然到處都在賣拆船舊貨,買了大概兩台吧,因為不確定要怎麼樣的瓦數或充氣量,結果在展覽現場一試就成功了。

當時我有為製作過程留下了詳細的紀錄,例如布料要如何剪裁、銜接,要如何把布料固定在牆面和展板上,也包括使用鼓風機的時候,必須把入風口打開,讓外面的空氣可以被帶進去,才充得起來等等。這次實驗成功之後,緊接著就是在帝門藝術中心的「黑色會:黑色裝置展」系列中執行的《No. 26》,這個系列第一檔是陳建北的展覽。後來他介紹我去做第二檔,我用同樣的技術再執行了一次,也更了解這個材料,我這次也有找到《No. 26》的草圖們。
跟《No. 25》不一樣的地方是,《No. 26》就是騰空的了,比較接近現在我們看到的氣囊。它等於是浮在且充滿整個空間,誠品畫廊的那件是在地面上鼓起來而已,大概離地不到100公分,所以踩上去的時候比較像海浪的那個狀態,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可以這樣子玩。第二次在帝門,我就嘗試讓它浮在整個空間裡,而且是觀眾進場之後,它才開始充氣,充起來之後,人可以在氣囊的外面或裡面。這件作品成功之後,我覺得它好像還蠻多樣態,不會是一個固定的形狀,而且你捉摸不住它的形是什麼,那跟我之前學雕塑的經驗很不一樣。雕塑大部分都是硬的材料,它的形狀都是固定的,很難有流動性的造型,我的氣囊除了很難去定義它的形狀之外,甚至可以大到很逼近空間本身的尺寸,我覺得這件事情還蠻有趣的,所以才會有《No. 27》,它已經幾乎跟伊通公園的空間是一樣大的狀態。


《No. 27》等於是第三件充氣的作品,其實都還在試的階段,印象中佈展的時候真的蠻焦頭爛額,因為它不像前面幾個都有可以洩氣的口,同時那些布料本身並沒有完全阻絕空氣,《No. 27》使用的是塑膠布,在完全阻絕空氣的情況下,會把觀眾夾在塑膠布與牆面之間,帶來強烈的壓迫感,而且很容易就破掉了。當時我對這些材料與物理原理都還不清楚,就是硬試,所以其實到伊通公園這件作品時,都沒在討論任何美學,而是在研究這個材料到底要怎麼掌握。但因為它帶來的空間感和身體感實在太強烈了,對我來說,它完全開發了另外一種關於作品的討論。
我那時候的直覺是,它已經遠離先前討論造型或雕塑的方向,完全進入到用空間或身體知覺去討論空間,每一次的空間條件或使用材料不同時,它的狀態都會不一樣。我翻閱以前的這些草圖,回想起每次展覽開幕時,就算是原先已經做了3D模擬圖,我看到作品的時候都還是會有「原來它看起來是這樣!」的驚嚇。佈展現場會有很多意外,我也是在現場學習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因此,作品的結果經常與原先的設想完全不一樣。我印象中,前幾件作品都是這種狀態,應該也是這種難以預期的創作過程,讓我永遠都來不及申請補助。

從前面這幾件作品的經驗,我們主要看到妳嘗試探索與實驗的樂趣,在此之外還有哪些其他因素讓妳覺得,它可以成為一個可以持續做下去的系列?
回到那個時代,我們沒有出國去念書的這些創作者,所能獲得的資訊其實蠻固定的,就是國內的這幾個藝術雜誌,也就是說,我們吸收的多半是二手的概念,對這些概念並沒有清楚的認識。所以我自己的摸索是蠻土法煉鋼的,那時候我還很豪邁地說,在雕塑或美術的領域裡,大家比較注意到的都是視覺,但我發現我的重點在觸覺,所以我覺得我很無敵啊,因為沒有人在討論觸覺。但後來發現,其實那些東西在1970年代的紐約藝壇都已經討論完了。但就是這個資訊落差,讓我覺得觸覺這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因為觸覺是我們身體最大的一個器官,是我們感知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中介,而藝術要有意義,或者說人與人或人與空間之間要有意義,都關乎你的知覺。所以,我就是透過布料或者這種薄膜,在空間裡處理觸覺或身體知覺的主題。
以當時90年代台灣裝置藝術領域來說,我用的材料算是蠻極簡的,它並不複雜,不像其他藝術家會加入很多不同媒材,或者會把空間裝置得沒有那麼空。我常講一個例子,1995年我在新樂園的第一次個展開幕時,莊普和林明弘兩個人在展場門口探頭,問:「開展了嗎?」我說:「開展了,可以進來了,但要脫鞋子。」他們就在門口張望說:「好。」然後就走了。因為覺得空空的,並沒有看到作品。我那時候覺得這件事就是理所當然的啊,「空」不是沒有東西,感知才是重點,沒有放很多東西,或者說沒有放很多主題很明確的東西,本來就是我刻意的選擇。我希望觀眾的整個身體進到我設定的空間,如果以展覽空間來說,就是打開門,你就進到作品之中。

我那時候覺得這個系列還有很多部分可以做。我可以放很少的東西,甚至是你感覺得到但不一定看得到的東西。所以,除了這個很薄、很透明、會變動,讓你無法判斷「這是個作品嗎?」或其實就是空間本身的氣囊,我也想到是不是可以嘗試只有聲音或只有味道,而沒有其他東西在裡面?又或者在材料上,除了可以接觸到的,是不是還有像霧氣或水氣這樣子的東西?在《No. 27》之後,這些東西都陸陸續續的在我後來的作品裡面去嘗試了。
我們在專輯名稱裡使用了「藝術時刻」這個說法,以妳個人的經驗,創作過程裡的什麼時候,對妳而言最接近所謂的藝術時刻?在這個藝術時刻裡有哪些內容或哪些內涵?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我想到的是,我在美術系畢業後、剛加入新樂園時,遇到了很不一樣的討論作品的方式。在大學的時候,基本上你就是上課、去跟老師討論你的作品,是一套固定的模式。當然,你在工作室裡獨處,發想作品那種靈光乍現的時刻,也許可以說是一種藝術時刻,但我發覺到了新樂園的時候,這件事情整個改變了。
新樂園剛成立時,有一半成員是前輩贊助者,另一半成員就是像我、杜偉、蔡海如、林蓓菁⋯⋯這些生活不穩定的打工族,自己接案,然後在工作以外的時間創作,所有的錢都已經花在買材料了,沒有額外的資源聘僱佈展人力。新樂園是一個月換一檔展覽,佈展時間大概都是一個星期,為了節省人力,所有成員會協助當期展出的藝術家一起佈展。我們剛開始還不是非常了解彼此的作品,常常在佈展的現場,利用中場休息的時間互相逼問,像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用這個材料?為什麼安裝在這裡?你想要表達什麼?⋯⋯,我不確定別人怎麼看,但對我來說這種討論超讚,其實可能有點像現在同學們私下的評圖。我覺得很過癮!因為你為了要回答你的同伴,你得要釐清那些你原本想得不夠清楚的事情,在這些過程裡讓我覺得學習到超級多。

我覺得,在那段時間裡跟同行之間的這種對話,就是我的藝術時刻。那時候常常有一種感覺:創作或展覽這件事,是為了幫你指出下一件作品。就算我知道這次失敗了也沒關係,因為你在佈展和這些討論的過程中,釐清了這些想法,甚至會激發一些新的靈感,進而指出了下次可以怎麼做,你就會很期待要去做下一件作品或下一個展覽。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從那個時候開始到現在,我的藝術時刻都在佈展的現場。
妳覺得現在這種藝術時刻還會經常發生嗎?
很難得。比方說這次在八里1就有,因為它給我很長的佈展時間。我現在處理作品也有某種制式,比方說我會先提案,我要在這個空間做展覽之前一定會來好幾次,然後會有一些發想,接著做草圖、實體模型,然後在模型上思考。但一定會有想不清楚的情況,又得再回來現場,現場總是會給我答案。如果有充裕的佈展時間,我就可以在現場把一些我不太確定的事情在這裡做一個決定,或在這裡感覺這樣是對的或這樣是錯的。這種直接在現場跟這個空間的對話,直到現在我都還是覺得非常棒,而且是非常需要的一件事情。如果我無法有足夠的時間在現場,就會有點遺憾,因為只能依照原本的計畫去執行它,我會覺得那件作品跟現場之間的關聯就是少了一點什麼東西。
當年輕創作者面對持續創作需要不同的資源,申請補助、參加比賽都是可能的選項,作為一個資深創作者,以及妳目前也是藝術大學的教師,妳會給年輕創作者什麼提醒或建議?
在這方面我或許比較沒有資格給年輕創作者建議,因為我一直都有一份工作,收入不是靠我的作品,而且我的作品也甚少銷售。當然如果面對我現在任教的美術系學生,我會覺得如果在畢業之後,可以在藝術市場取得穩定資源的話,那當然很好。我們頂多是提醒學生不能被市場控制,因為是市場需要藝術家,而不是藝術家需要市場。我覺得這是一個觀念上的原則,事實上也無法有太多人可以有很好的商業市場和穩定的收入。即便到現在,年輕世代還是會面臨如果要繼續創作,需要有其他的工作。至於工作的性質,這個時代應該比我們年輕時的可能性多了很多。
我還是會鼓勵學生去申請補助或參加比賽。補助當然有很多種面向,除了普遍的展覽、創作、研究的補助之外——在翻找資料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就是駐村的補助。大概在2000年的時候,我得到ACC2的補助去日本駐村。當時應該是透過蕭麗虹老師的推薦,我運氣很好,一申請就上了,這個經驗對於我可以延續創作這條路來說,影響十分深刻。很多藝壇的前輩們會默默地幫助年輕人,像是有好幾個前輩買過我的草圖或模型,就是有點贊助的性質。我自己個人的創作生涯,感受到比較多的是這種有溫度的贊助,它幫助我在創作上持續了蠻長一段時間。
妳提到去日本駐村那個經驗對妳影響蠻大的,可以多說一點嗎?
我們這一代在90年代末,也沒有太多機會可以出國去看世面,包括國外的展覽或不同文化的生活圈是什麼樣子。我那時候去的ARCUS是在東京近郊,當時去到那裡沒幾天,張元茜老師3就來看我了,她跟ACC東京分會的夥伴把我帶去東京看各種表演。我記得第一場是去看Dumb Type的演出,完全就是眼珠掉出來,你覺得舞台上每一件事情都在衝擊你。不誇張,就是眼界瞬間被打開。另外,在藝術村裡,所有人都把你當藝術家。這件事也是在台灣沒有發生過的,因為我就是個偶爾做作品的打工族,還要兼一些新樂園的藝術行政工作。總之,所有的經驗都蠻新鮮的。

我覺得在那個經驗的前後,也是台灣藝術環境變化蠻大的一段時間。對我個人來說,2000年前後有很多機會,例如開始有很多國外策展人會去伊通公園,像我這樣一個很小咖的創作者,會突然間有一些國外展出的機會。印象中在那之後,我幾乎所有的展覽都是被委託的。既然是委託,我又都是「現地製作」(Site-specific production),所以都能先看場地再提案,所有的費用邀請方也會負擔,讓我不必擔心製作費用。那個駐村的經驗,就好像打開了什麼東西,包括可以認識當時負責ARCUS Project的策展人南條史生,也是蠻關鍵的一個經驗。
我們現在剛好就在妳個展的展場裡,可以也談一下這次的作品計畫?
這次的作品計畫還是以「ss space space」(以下簡稱ss)這個在八里的空間為發想,可能是涉及各方面的邊緣,包括它是一個石材廠的邊緣、是左岸右岸的邊緣、是整個都會的邊緣,它是各種意義上的邊緣。當我們想到「邊緣」的時候,可能會想到兩種狀況:一個可能就是被忽略的角落,像灰塵會累積的那一種;另一個可能就是有一些衝突事件發生,有兩邊的勢力正在對抗,所以這個邊緣就被突顯出來了。我這次想到的比較是前者。在我自己的記憶裡,這邊曾是墳場,另一邊是海埔新生地之類的,可能是經過淤積,慢慢重新長出來的地。再來就是十年前的八仙塵爆事件,當我正在想這個空間要展什麼的時候,那個新聞就一直跳出來。
我想要找一個方法去描述這種邊緣和沉積的狀態。我在去年參加ss的一個聯展時,也注意到這個空間的特殊性,就是它有一般畫廊很少見的一面窗,因為牆壁都不夠用了,誰會想開一個超大的窗,也因為有這扇窗,使得空間裡有著不斷變化的光線。因為空間的主人也是藝術家,我的解讀是他們把這個空間當成作品在塑造,我自己也很認同這個方向。因此,我這件作品一開頭的畫面,就是在有大片落地窗的這個空間裡,選擇在視線可以往外看的位置,擺了兩張沙灘椅。


我自己的畫面是,觀眾會坐在這裡,包括從空間裡看出去,或者是轉向往空間裡看。椅子裝上輪子,才能讓你自在的在裡面滑動。後面這兩個會有消長的氣囊,你在這邊坐久了,就會感覺到這個空間的改變,有可能會被迫要移動一下之類的。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試圖設計一些事情,促使觀眾行動。例如我在椅子上裝了輪子,你就會去滑動;讓氣囊消長,你就會好奇裡面是什麼東西;或是空間被氣囊擋住時,你就會想繞過氣囊去看。某種程度上,就是讓他遭遇到一個狀態,進而很自然地滑進一些我期待會發生的事。
這些行動都會造成一些變化。例如在移動的時候,你會把我放在地上的色粉壓碎,你可能會踢到它,可能會把色粉造成的軌跡拉開,你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可能會特別去靠近,想看看這些色粉為什麼會裂開?裂開處上有一些突出的東西是什麼?這些,都是去引誘觀眾靠近這個空間的邊緣,靠近堆積在邊緣的物件——這些東西其實並沒有要具體指向什麼事件,但或許會連接上某些個人的記憶。


除了前面這個很亮的空間,展場後面還有一個很暗的空間,裡面有一個通道。通道底部看起來很像透過海水往下看,可以間接看到一座座用沙堆出來的石碑。我刻意找了跟台北港左岸的黑沙顏色相近的沙,撿拾了野生的牡蠣殼塞在沙裡,看起來像是有某些元素取自於這個環境,但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當你走到隧道盡頭時你可能會踩到它們,它們可能會崩塌,而崩塌這件事,會讓你意識到變化。你也有可能離開通道,走到後面去觀察、靠近或觸摸那些石碑,你會在這裡得到一個記憶,可能某一天,你到了某個海邊,或者真的到了左岸的海邊,你可能會回想起它⋯⋯。
註1|王德瑜2025年於位在八里的ss space space發表的個展「No. 108」。
註2|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簡稱 ACC),1995年於台北成立分會,2010年更名為財團法人亞洲文化協會台灣基金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 Taiwan Foundation,簡稱 ACCTF)。Asian Cultural Council — Taipei
註3|張元茜為亞洲文化協會台灣基金會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