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高鐵左營站,陳二源自屏東開車來接。
陳二源出身屏東萬丹,是花農之子。驅車在萬丹鄉間,他說,這幾年鄉村地貌變化甚大,農地、魚塭改種光電,或變成工廠的情況隨處可見。
高中畢業,他北上念書,就讀台師大科技系。畢業後原打算留在北部發展,那一年,父親卻忽然病了。命運向他發出戰帖,他決定返鄉,接替父親的位置。
他是家中長子,自小便是家裡得力的左右手。其實他很不喜歡下田工作,花田看上去雖美,真在花田裡勞動,又熱又悶,時而潮溼難耐。心裡難免怨懟,同學放學可以去玩,他偏得回家幫忙,人生為何如此不公?上了高中,終於可假借課業繁忙,迴避工作。
而這一切在他大學畢業返鄉那年,又捲土重來。且責任更重。
如果沒有這一趟折返,或許我們便不會讀到《最後的劍蘭》,一冊以萬丹土地為本,環繞不同花農家庭的短篇小說集結。黃椰心葉、百合竹、電信蘭、向日葵、玫瑰、夜來香、菊花、劍蘭,八種花卉,映照生命裡諸般變異及病痛的如影隨形⋯⋯。

命運,或選擇
陳二源指著家中客廳牆上一幀彩色行事曆——2025年度花卉批發市場聯合休市計畫表,這預告著每一個花農家庭一年的生活節奏。全台花卉批發市場共五座,台北、台中、彰化、台南、高雄,各地市場輪番休市,若五家市場共同休市,行事曆上才見一個「全」字,意味著這天或可小憩。他說,「我爸媽每天都工作,禮拜天短暫休息,但還是會安排比較輕鬆的工作,像是施肥。」一年到頭,僅過年期間連放數天,稱得上是花農唯一的假期。
不少家庭期盼子女能接手家裡的事業,但陳二源的父母卻不這麼想,他們深知花卉產業箇中辛勞,希望孩子不要再種花,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做的事。父親病倒,陳二源全職擔任花農那一兩年,他什麼都學,唯獨噴藥一事,父母完全不打算教他。若需噴藥,母親會協助調配,卻不肯透露農藥配方。「一來,農藥對身體有害;再者,他們不想讓下一代接工作,所以我們從小到大噴藥這一塊永遠都學不到。」

陳二源筆下的人物,經常在離家與留下之間徘徊。這之間的拉扯,是許多出身鄉間的人都會遭逢的課題,也有陳二源自身的影子。
他在《最後的劍蘭》後記寫道:「成為了什麼,有時彷彿是命運,但其實,都只是選擇。」
這幾年,他不斷自問,生命的軌跡何以如此發展?原以為大學畢業後,他會留在台北,沒想到卻回到屏東,接手家裡工作,但後來還是離開了花農的崗位。
「不論是小說裡面的人物,或是我自己,有時候看起來很像命運,但其實都是出於個人選擇。」他舉〈銹病〉主人翁許婷為例,她因父親中風,決定留在家裡照顧父親,但她其實有另一選擇,將父親送往安養院,換得尋覓幸福的機會。「就像我當時一樣,我也可以選擇不回來,家裡還是有其他兄弟姊妹可以幫忙。」
小說裡揮之不去的疾患陰影其來有自。
陳二源大四那年,父親被診斷出患有罕見疾病「肺泡蛋白沉積症」,肺部功能逐漸衰退。他畢業之際,父親病情最重,危急之下裝上葉克膜,引起身體劇烈排斥反應,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就像當年他阿公中風,他的雙親相繼辭去在造船廠和化學藥廠的工作,返鄉務農,陳二源也做出了他的選擇,從此改寫人生路徑。
他有感而發,「寫完這本小說後,我覺得人最可貴的地方是,人可以思考。另一方面,這卻又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經過思考,你就會做選擇,做選擇有時候是很痛苦的,因為你不會只選擇往快樂那邊去,你可能會選擇往痛苦那邊去。」


致敬花農
回鄉接手家業後,陳二源過起花農的日子,日復一日,照表操課。清晨五六點起床,將前一日綁的花自冷凍庫取出,裝箱,載去農會集貨區。接著下田採收,上午十點左右收工。稍作休息,吃午飯、睡午覺,下午兩點再繼續工作,這時段主要是綁花,分類、修剪整理後,用橡皮筋束起,置入冷凍庫,傍晚五點收工。拍賣市場通常這時開始拍賣,七八點即可上網查看當日行情,知道自家的花賣得如何。
結束花農一日工作,吃過晚餐,是他看書寫作的時光,他得以短暫逃離現實的束縛,進到另一世界。幻想世界準時在十點打烊,這時他該上床睡覺,翌日才有足夠精力作戰。
花農的作息極規律,數十年如一日,讓他暗自佩服父母長久以來的耐性。「離家幾年,起初回到家裡,有點格格不入,變成主要的工作者之後,比較能夠體會過去爸媽工作的辛勞。」自小與父母一同種過許多切花,至今仍牢記花卉拍賣代碼,他對切花卻有一種隱隱的恨——花脫離土地,成為待價而沽的商品。至於花的聯想,只能是無盡的勞動。
在此之前,他的書寫老是繞開花的題材,彷彿那是敵對的一方。

他18歲因修習大一國文初識文學,「原來文學跟課本上的那些東西不太一樣。」對文學的熱愛,如新芽冒出。他在課堂上接觸到現代文學,看了《天馬茶坊》、《熱帶魚》等經典華語電影,課餘迷上日本文學,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是他的心頭好。
「我喜歡的文學類型是小說,所以一開始想嘗試的就是小說,但還沒辦法好好的把一個故事講好,只能先從三、四千字的短篇練習起。因為受村上春樹影響,想模仿他的文氣和文類,角色常缺乏個性與動機,以致前期寫的作品飄飄的。我覺得我的寫作真正有進步,是大四之後。」這一階段,陳二源開始看吳明益的作品,深受啟發。畢業返鄉後,工作之餘,他閱讀大量現代中文創作,包括朱宥勳、黃麗群、林楷倫等台灣當代作家,從中揣摩文字的各種可能性,也驅使他的寫作轉向更寫實的風格。
《最後的劍蘭》收錄的八則短篇皆創作於近年。獲高雄青年文學獎短篇小說類19–30歲組首獎的同名短篇〈最後的劍蘭〉寫於2020年,2023年問世的〈B級品〉與〈銹病〉,分別榮獲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與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類二獎,其餘五篇則於2024年陸續寫就。

當起半吊子花農的那段時日,陳二源嘗試感受父母所感受過的,「好像跟自己內心反而有一種類似和解的狀態,知道父母以前工作的真實處境,也知道他們真的盡力了。」這份遲來的和解,讓他願意正視自己作為花農之子、作為花農的獨特經驗,將之化為書寫的養料。
陳二源說,他的小說創作多半根源於情緒,好比〈最後的劍蘭〉,他希望藉父親無法出席兒子喜宴一事,傳達所謂「遺憾」。他筆下的父親,大多沉默,情意內斂,這是他父親的寫照。「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有了小孩,所以對當爸爸這件事情又有另外一個層次的體會,比較能夠揣摩作為父親的狀態。」陳二源與父親都是安靜的人,父子倆偶而交談,也多是生活上的事。父親養病的那段期間,要陳二源把從台北帶回來的小說拿給他看。「可以感覺出來,他想要理解你,理解這個兒子在台北發生了什麼事、被什麼給影響了。」這是文學之於陳二源,最重大的意義。
《最後的劍蘭》不只聚焦男人,也刻劃女性身影。「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其實一部分是在向我母親致敬。」記憶中有一幕他印象極深,母親扛起採收後的黃椰心葉,葉子堆沉甸甸漫過她的肩頭,她一聲不吭。他返鄉後最大的感觸是,母親既要照顧父親,還要操心兒子能否勝任農事,女人肩上的重擔,從不比男人來得輕。
藉由這本小說,陳二源希望捕捉花農家庭的面貌、一個時代的記憶。下一本作品,他計畫採取散文形式,書寫自己家裡的故事。「《最後的劍蘭》以小說為載體,我會設想各種情節、對話,希望帶給讀者不一樣的感受;而散文對我來說,則是直面內心、回溯人生經歷,進一步探尋當下的感受。」

暗路過後,燈亮了起來
南下屏東,從國道一號轉往台88線快速道路,直到下萬丹交流道前,13K到15K這一段路是沒有路燈的。夜間行駛,四下一片烏黑。
陳二源父親罹病,靠呼吸器維生那段期間,也像這段無光的道路,不知會走向什麼樣的前方。
在黑暗當中,陳二源投靠了文學。
「我不會讓故事裡的角色一直走在暗的道路,會有暗也有亮。」他說,《最後的劍蘭》前四篇跟後四篇的情感狀態不太一樣,前四篇較為苦澀,後四篇稍微快樂一些。或如同名短篇〈最後的劍蘭〉,分明是一場喜宴,卻也暗藏悲傷。似乎這才是人生真實的樣態。
經過一段漫長折騰,心灰迷茫,陳二源的父親奇蹟似的康復了。陳二源也結婚,成為一名父親,依父母所願,順利考上公務員,脫離花農的命運。如今日子安穩,夜裡孩子入睡後,還能有一兩小時,安靜寫作。
行過暗路,燈又亮了起來。

陳二源《最後的劍蘭》
2025
時報出版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求知若渴之人。一手寫文藝,一手寫財經。著有《再見楊德昌》,另於博客來OKAPI開設專欄「文青理財的50道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