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藏得很深,你得不被懶骨頭與大螢幕黏住腳步,還得敏銳地發現一條窄道,再縮著肩膀穿越如水飄動的藍光來到倉儲底端,才不至於略過温思妮在「涉水而渡」展覽裡的作品。
進展場之前,思妮跟我說,希望這個作品能夠回答我關於家鄉的問題,我點點頭,隨即失路於佈展格局,深陷懶骨頭的我,根本沒發現作品,直到被拎進去:幾座鐵架、紙箱紙板,夾雜著很粗的蜘蛛網——仔細看才意識到那是模擬的水泉花1。展地空間侷促,站著看褊狹,蹲著看壓迫,螢幕上的文字一則推著一則:
我的返鄉之路非常非常遙遠/就像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的時間一樣/我回不了家
關於家鄉,出生地高雄或是台灣,好像是這樣的:回頭才發現一無所知、理解錯誤,踏過挖過才知道,高雄的水不像阿爾卑斯山上的雪水一路向下、匯聚支流而海納百川,家鄉是看不到的體感想像,不均質的地表,不均質的吸吐,得等水夠盈滿了才會湧出來。「我明明是在這裡長大,但我從德國回來之前,從來不知道有湧泉,我沒看過,我也不在意。」看似與水交疊實則缺席的過往如螢幕閃現:「我的身體是一條斷掉的河。」
成為少數,朝向他者
2009年,温思妮離開台灣,到柏林戲劇學院學偶戲,讀表演讓身分的困境被放大:為什麼莎樂美是黃的?為什麼茱麗葉是黃的?現在大家熟悉的多元平等差異觀,那時候都漣漪未起,一旦露出臉面,她就成為必須處理的標的,所有的質疑讓自我意識晃動得厲害:「讓我困擾的其實是,我沒辦法成為一個完美的德國人。」說話課的老師說:「亞洲學生永遠都達不到我們的要求!」表演老師要求她講話完全不可以有口音,「但就是,做不到。」
一體之兩面,柏林的藝文生態也給了她非常多的養分,超出眼界的演出與展覽、叛逆上街抗爭的同學、德國境內未完成的族裔理解……,劇場是政治的,生活也是,她理解到這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麼普遍的、放諸四海皆準的通則,若將自我置於中心便容易看不見他人,將別人視為異己的他者。於是,在德國成為少數的同時,也豢養著自我的敏銳,長出一雙朝向他者的眼睛。
然而,生活常是挫敗的:「我覺得如果你知道是別人的錯,你知道fight(抵抗),那還比較容易。蠻長一段時間會覺得都是自己爛,很不甘心,但沒辦法你就是這麼爛,你的德文就是講這麼爛。」自我懷疑伴隨著身分認同的困惑,勾連島嶼身世,「在國外的時候,你都沒辦法好好地跟人家講說你來自哪裡?你到底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介紹你們有什麼文化?」異鄉遊子就算無意成為國家代言人,身分認同仍是很難擺脫的事。
對「我是誰」的困惑可以溯得更早:北藝大戲劇系畢業後,思妮在江之翠劇場待了兩年。2008年陳雲林來台,團長周逸昌說要去圓山飯店堵他,「那是我第一次想說,為什麼有一個老頭要冒著自己可能會被撞倒骨折送醫院的風險,去做一件莫名其妙、很亂的事?」團長沒有直接灌輸政治理念,但其行動使她開始對所學的台灣歷史感到疑惑,對島嶼的再思考,便從彼時緩慢起行。
返鄉青年的落地紀行
2015年底,她回台定居,把自己歸類為「太陽花之後的返鄉青年」是如此羞赧的事,得等到這幾年才能說出口。返鄉不是為了重建鄉野,也沒有要造福土地,只是覺得錯過島嶼太多,而變動太快,從今以往,好想在場。
思妮寫:「返鄉就是一種挫敗經驗,像林生祥的〈風神125〉,那個在外面沒有混好的遊子。」遊子回鄉,「我啥事都沒幹成,就是第一年都在修房子,每天上工,然後回到家累爆!」她進駐高雄黃埔新村,成立「洄遊式創作集」,以住代護,成為老屋欣力的勞動新手。三年後,離場前,她與德國朋友烏特.妮穆絲(Ute Niemuth)做了《白努力定律》,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德國,不論是回到原鄉或是進入他鄉,「我們都非常沒有歸屬感,就是完全,對,無法落地。」
落地軌跡歪歪斜斜,卻也逐漸長出自己的形貌,一則往內挖,一則向外長。
關於島嶼,房子修了,水電牽了,到過屏東萬巒五溝水,從春到冬,與小孩做偶、動身體、說自己的故事,最後遊走在社區環境玩一場《五溝水寶可夢》;燃燒殆盡的時候就爬山,阻絕世俗斷開網路,某天爬入「森人——太魯閣藝駐計畫」,與夥伴羅尹如在太魯閣國家公園《上上下下》,途經新冠疫情,斷斷續續地寓居砂卡礑,與部落阿姨們一起生活,最終展示的身體地圖,是藉手繪時光漫談出的部落記憶與苦惱。
既上山,也面向大海,「測不準工作室」的曾彥婷邀請她共同創作,《回頭烏行動》在高雄大林蒲與鳳鼻頭的地方廟宇前插旗擺攤,鄉人來,用戳戳樂開始,奉一杯茶聆聽,港與城的發展、個人與國家的想望,在聆聽與訴說中重新畫了一遍;隔年,搭上遊覽車沿石化管線從市中心到臨海工業區做《沿海六個夢》;再隔年,坐上遊艇,眼光由海至島,既然《nothing to see here》,於是航道上我們聆聽,交錯時空地貌的虛實聲景;也曾到花蓮以聲音漫行,挖掘歷史紋理是如何像《千層麵是如何形成的》。
所有的投身與實踐,「我覺得有時候其實都是在回答自己的疑惑。」我想起採訪思妮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我真的超怒的!」對高雄的空汙生氣、對寶藏巖的文化治理生氣、對劇評生氣……,但困惑就思考,憤怒就去找答案,她編輯雜誌《開外掛》,與夥伴吳庭寬、戴芫品一起田調、書寫、觀察高屏地區的移工面貌,思考台灣人到底是怎麼看待「我們」與「他們」?翻開細讀,從取名到內容,感受著視角挪移、主客易位:外國人從來不只有白人、台灣人也不是因為提供工作而偉大,我們不過是困頓地在生活中卡關,必須「開外掛」求輔助的人。
以島嶼為座標的解碼工程
「如果用大航海的史觀來看台灣的話,為什麼有番割2,為什麼梁廷毓寫祖先與原住民的事情3,是一樣的意思啊。文化交流都不用跨國,我們在台灣島內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因為你根本就不理解另外一個族群的人的語言、文化、習慣。它沒有一個完美的模型,它必須一直通過實踐去發現問題和修正。」這一路,她曾回到德國參加柏林戲劇盛會(Berliner Theatertreffen),與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Rimini Protokoll)合作《遙感城市》、《高雄百分百》、《這不是個大使館》,也曾入選北藝中心「亞當計畫——亞洲當代表演網絡集會」的藝術家與策展協作者,藉由差異與比較,反覆換位造成視差,消弭自我中心。然而跨文化常常是疼痛的,極其費力,充斥誤讀與盲區,她反對沙拉拼盤的並置,跨文化必須是「像女巫的那種trans(跨越),就是你不被燃燒,或你不痛,就不會過去。」
她與菲律賓藝術家拉斯.利塔斯(Russ Ligtas)因亞當計畫結識,而後展開一系列的合作,「我一直去東南亞是因為我想知道我們是誰。我的理論是如果沒有他者,就不會知道自己的邊界在哪裡,也就不會知道自己是誰。」這些年他們一起探索歷史的遺骸與幽靈,從宿霧到馬尼拉,從克拉克到蘇比克灣,一路向北到日本石垣島,探問島嶼如何是目前面貌?亞洲何以為亞洲?由島至島,像凹凸透鏡相互觀看,「透過和菲律賓比較、以菲律賓為師,我才更知道自己是誰。」
今年思妮受邀參加韓國亞洲文化殿堂(Asia Cultural Center,ACC)十周年發起的「亞洲重新測量計畫」,ACC匡列出七個預設的「亞洲性」:薩滿、孤獨、流動的城市、消失的媒體、粉絲文化、多元性別、御宅族,「我看完那七個主題,就說我都沒興趣。」關於亞洲的度量,她提出民主化作為第八個主題,戰爭成為她的標的,不論是快打來的戰爭,還是結束了卻始終沒有從亞洲離去、如鬼魅般糾纏的戰爭。她持續尋訪,進行這項工程:「我們受到殖民、戰爭、冷戰、獨裁統治和全球化的影響才成為現在的我們,我得把它解碼出來。」
劇場:我只做這件事
一如返鄉不為家國,創作也不是為了社會,「創作者我就是自私而已,我就是在做,或是試我想要做的東西,對我來說,只要我沒有打著做這件事情是為了社會,我覺得是說得過去的。」對自己或島嶼的困惑,或許逐漸在劇場裡消融也建築著,「我從18歲就開始做這件事,我只做這件事,劇場空間就是熟悉且令人安心的空間。」不論在哪裡,找到劇場她就能安放自己。
在德國時,她組織了「Berlin Rhizom」,直譯「柏林根莖」,中文取名「明天麻」(中藥名,可治肢體麻木、小兒驚風),夥伴帶來德勒茲與瓜塔里(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的哲學概念,地下根莖水平延展的無中心網絡與他們相仿,每月固定見面,相互帶領,沒有誰附屬於誰,混雜不同的族裔與領域,土炮的摸索著集體創作是什麼,那是思妮第一次跟不同領域的人合作。
「明天麻」的根莖也曾延伸在台灣,一間「明天旅行社」虛虛實實的竄進寶藏巖,角山方山圓山,虛擬山頭盤踞著個人意志,有人假旅行,有人在公共空間插旗「不准在這裡回憶童年!」被居民打1999檢舉;也回到高雄,組裝一台破車煞有介事地向居民蒐羅「藝術品」,探問藝術對人來說究竟是什麼?
她的劇場幻化成不同的形態:從演員到導演,從第四面牆到公共空間界線的實驗,偶、逐格動畫、裝置、影像、遊戲、行為表演、聲音漫遊、特定場域、翻譯書籍、編輯雜誌……,比起在同一個形式裡無止盡的往下挖,更偏向領域到領域的互觸,靈活地轉移她的產地,創作的邏輯不是因為想做「沉浸式劇場」而做,也不是想做「偶戲」而使用偶,形式從不是她作品出發的起點,而是將內容展示出來的途徑,「因為那對我來說非常奇怪,就是,形式要幹嘛?」
內容是核心,但也非簡化成空氣汙染或減塑之類的道德訊息,「我沒有覺得劇場是什麼有用的東西,它的受眾很小。」所謂的公共性,並不會自然地發生,沒有溝通,便不會抵達,「它完全不是你作品做完就好的事。」這幾年影響她很深的作品是《高雄百分百》,找到、並與一百個陌生人聊天,是以一擋百的情緒勞動,從溝通協調到完成演出,累爆,她跟夥伴羅尹如進到休息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指向門大喊:「把門鎖起來!」然而,推開門,每個個體都如此不同,她確認了劇場的本質是種身體工作:「為什麼是劇場,不是文字或電影?因為它有身體、有能量,在場的氣氛是會接住你,或是把你擠出去。」一個人就算惱人,都能憑藉著自己的人生經驗與判斷,在需要的時刻裡承接住別人,這是人的珍貴。所以她提到用結果去檢視一切的劇評是不懂製作的:「我們是在跟人工作,你看不到跟人工作的價值是不是?就是讓我覺得很生氣。」
採訪結束前,思妮突然想起了什麼:「你知道國小的那種升學班嗎?我們到小六的時候有〈晏子使楚〉、〈妲己撕布〉,全都是文言文。老師說,那你們就分組去演一段戲。好好好,我就又演又當導演又做道具,拉著班上三四個人一起弄,我覺得怎麼可以這麼好玩!我不用念八股的文章,我可以讓大家出來搞笑,非常愉快!」
那瞬間,什麼憤怒通通遠離,我彷彿穿越所有時光,站在一個小孩身邊,她眉色飛舞,嘴角傳動,說著戲劇多麼令人快樂。
本文作者|梁家綺
台南人,關注地方/城市節慶、特定場域演出、應用戲劇實踐等,教過幾年書,寫過採訪、評論、散文,喜歡寫字,也喜歡走路。
註1|水泉花:高雄柴山當地的特殊景觀,是因硫化湧泉在水流中出現的乳白色物質。
註2|番割:清領台灣時期通曉原住民語言、負責原漢之間貿易交涉的漢人。
註3|梁廷毓,《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游擊文化,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