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不是地名,而是一個裂縫
走進嘉義市立美術館側棟特展廳的「義方」展場,迎面而來的是巨幅的地圖投影。這是1930年代的廣島市地圖,圖面中央位置以紅色光點標示出廣島高等師範學校所在位址;從展覽敘事軸線的意義來看,這個紅色的光點,其實也標繪著像是圓心般的錨定點與發射點,這意謂著,無論林義方的故事將如何連結家族史與大歷史,又將置入多少新的當代理解脈絡,產生新的重返路徑,故事「都將從這裡說起,也會回到這裡。」
地圖投影幕的左下方地面區域,擺放著一組充滿物件語彙的現成物裝置;那是一只裝滿文件與一個小木盒的手提公事箱,底部鋪滿了2024年8月6日英、日文版本的「79周年原爆紀念」相關報導的號外報紙。而斜倚著公事包的老式映像管電視,螢幕畫面中循環著充滿雜訊的零式戰機墜毀的殘骸影像。這樣的空間布置,讓我不斷地聯想起那些戰時被夷為焦土的城市畫面,人們對於美軍偵察機在廣島原爆後數日內重回現場拍攝被夷為廢墟地表的航拍影像並不陌生,這類一再被戰後紀錄片或相關影像展援引的影像檔案,往往具有直面戰爭創傷的深層意涵。於是,在我看來,「義方」展覽中的大型廣島市地圖投影,就會像是一個投彈前的俯瞰視角,即將成為事件的零地點(Ground Zero);同時,也是前述提到的,展覽的放射與回返等種種連結的圓心處。
藉助追尋岳祖父林義方的足跡的任務,洪鈞元在「義方」展覽中,提供了另一個參與原爆事件的視角,也就是「被爆者們」的故事。日治時期自朴子前往日本留學的林義方,遇上太平洋戰爭末期的戰時動員,曾是向洋東洋工廠(製造零式戰機零件的工廠)的少年工;或許就像是吳明益《睡眠的航線》小說裡從台灣前往日本,且同樣在飛機工廠工作的少年。廣島原爆當天早上,林義方因行程安排之巧合,身處在爆炸威力範圍之外,幸運地躲過一劫;不過在原爆日之後,這些倖存者們也馬上被動員集合,迅速載往已成廢墟的災難現場參與救援,目標是那些躲在廣島市的防空設施裡可能的生還者。而這些情節,在戰後都被塵封在林義方的記憶中未曾再被提起,直到半個多世紀後的2005年8月6日,林義方80歲時親筆寫下一篇手稿〈我是日本廣島原爆的生還者〉,文中除了回憶原爆當天情景,亦訴說年少時與大哥從台灣前往日本就讀日彰館中學與廣島高等師範學校的經歷。
對「光」的反覆褶壓
巨幅廣島地圖的另一面,播放著一段由照片與朗讀組成的短篇散文電影。短短兩分鐘的影片裡,洪鈞元緩慢地唸著自己書寫的一段文章,以極度精煉的文字意象試圖包覆關於原爆的時間性與毀滅性,「廣島不是地名,而是一個裂縫。」這幾個字深深地烙在我腦海。然而,文字包覆不住的,是原爆的瞬間的光,那是一道當預言毀滅的同時便已實現毀滅的光,也是洪鈞元透過文字、影像想要找尋的原點;那個裂縫不是別的,正是一處無盡黑暗與極度光亮並存的悖論之地。我想,這正是光與原爆時刻的連繫、從零度的無盡光源迸散出來的災難時刻。從廣島地圖上的紅色光點開始,「義方」展覽裡出現的五組錄像頻道,在影像中施展對於光與時間的細細琢磨;或者,隱約都談著一道光,尤其是光所凝結的時空。
《義方》是洪鈞元針對此主題拍攝的第一部影片,邀請岳父(林義方的長子林明毅)重新扮演林義方,並以老照片為線索來重製當時物件、定裝、製作道具等。其中,最關鍵的是廣島高師的帽徽,以3D建模並鑄模製作,展覽也展示了這些拍攝道具和設計文件(就在拍片前兩天,被深藏在某個盒子裡的原始銅質帽徽出現了,所以展櫃中有兩個帽徽)。影片由美國戰後紀錄片片段、林義方的家族照、與日本同儕的合影、林明毅的定裝演出、林中茂(林義方的弟弟)在訪談中回憶戰後林義方返國與家人團聚情景、嘉義廢棄工廠的空景等元素構成。當鏡頭平移掃過照片、徽章、信件,林明毅飾演的林義方著廣島高師的制服坐在工廠背景前,逐張檢視照片與日彰館中學卒業證書;同時畫面上穿插著林義方回憶原爆當日的那份手稿的手寫字,以及手持剪刀拆解著零式戰機的模型零件,都象徵性地重演林義方在廣島的飛機零件兵工廠工作,以及原爆前後的遭遇。
經歷了原爆事件後回到台灣的林義方,其身分從一位留學日本的準大學生、被爆者、戰敗國前國民,戰後馬上面臨著國共內戰與二二八事件,正是輾轉於「戰爭之框」的識框轉換。1這樣的識框轉換,是戰後這段期間不同國家的人們須不斷在種種懷疑中重新對焦的認同過程,而林義方在這樣的過程中還須伴隨著複雜的倖存者創傷經驗。
重返現場
除了以影片方式重演,「義方」展覽中的其他錄像作品,還採取了重返現場的影像敘事方法。有趣的是,洪鈞元在追尋林義方足跡的過程中得知,日彰館中學與苗栗高中是姊妹校,而苗栗高中校長更是直接用LINE便協助聯繫到日彰館中學校長,這可視為巧妙的機緣。洪鈞元偕妻子,亦是林義方的孫女前往廣島市與八幡村,也就是林義方曾經借宿的屋主安永先生家。事實上,他們到現場時發現這個未經改裝整修的房子裡,還保留著半個世紀前的狀態;因此,我留意到在這段影片中,洪鈞元試圖以長鏡頭拍攝某些角落與空景,或許所欲彰顯的意義,可能這是林義方曾經看過的場景、當年身處的空間,而隨著鏡頭移動調度的我們,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與林義方的視線、經驗重疊。
這樣的重疊不只是視覺上的,洪鈞元並未採用耳機或隔間的方式為影片作品分隔區域,而是讓聲音在展場中自然交錯,彼此影響。於是,我們時而聽見林義方的弟弟林中茂回憶口述的聲音,有時是洪鈞元唸著原爆時刻的散文式體裁,也有前往廣島的旅途中,林義方孫女的說話聲音——說話的內容從上學路線與交通工具猜測、照片比對地點,到自身的旅行感受等,展現其旅者身分與狀態。
這段廣島行的重要性,不僅在於重返林義方年少時曾經的生活現場,或僅是憑弔文字記憶中的場景,而是為台灣與日本的戰後歷史開展了一些新的連結與發現。洪鈞元特地選在8月的原爆紀念週抵達廣島,除了拍攝相關的紀念活動,也前往廣島大學拜訪關注原爆文學的川口隆行教授,參訪原爆相關資料的檔案室,並將過程拍攝成訪談紀錄片。
將林義方的生命歷程與廣島大學相關學者們的研究議題並置,洪鈞元所開啟的連結之特殊意義在於,包含朝鮮、滿洲國、東南亞、台灣等,這些所謂「被爆外國人」原本都是日本本國人,只是在戰後其身分馬上就變成外國人;因而,對於這些被轉換身分的被爆生還者的相關紀錄和研究領域是相對空缺的,尤其是台灣的部分。也就是說,在原爆史或是原爆書寫中,台灣「被爆者」身分這部分的研究是闕如的。事實上,林義方並無相關的原爆書寫,只有那份回憶原爆日的手稿。或許可以說,洪鈞元在廣島展開的重返與調查研究之行,同時觸發了廣島大學的研究者們關注林義方與台灣被爆者的資料,那是一片「被爆者」研究的空白地帶,亦即是說:已開啟一段互相檔案化的過程。事實上,幾位日本學者也在5月中旬時前來嘉義參觀展覽、舉行講座,並安排實際的調查訪談計畫。
是林義方紀念館嗎?
在川口隆行談「被爆者」的訪談影片旁的展示櫃,有許多原爆相關的文學作品,以及岡村幸宣的原爆圖研究等,許多可以視為「延伸閱讀」的資料。這是一場資訊量與閱讀量都不小的觀展體驗,在展場中這些大量的影片、文件、照片、地圖、書籍,根本像是「林義方紀念館」吧!在我看來,「義方」還是不同於人物紀念館、或是人物紀錄片那種傳記式的影片與資料展示手法,因為洪鈞元更重視展覽空間效果所帶來的某種生命感,那種生命感來自於,在聲音交錯、影像交織的話語布置中,超越檔案與物件的材料性被動,讓展覽像是一個在說話的個體,我們如同走入展覽的腔體中,感受它在表達自己。先前的作品都很擅長處理個人生命史的洪鈞元,此次將岳祖父林義方的生命史疊合著原爆史,過程中發現有隱藏的空白地帶。其實東亞大歷史和家族小歷史都有難以補足的空白,而洪鈞元的「義方」透過一些想像性或是文學性的敘事,甚至讓物件來說故事的手法,以重演和對記憶的再書寫,讓我們有機會重看那段歷史。
義方:洪鈞元個展
2025/4/3-6/1
嘉義市立美術館
本文作者|陳寬育
現為獨立藝評人。
註1|汪宏倫,〈東亞的戰爭之框與國族問題:對日本、中國、台灣的考察〉,《戰爭與社會:理論、歷史、主體經驗》,聯經,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