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在街頭巷尾見過「犁阿卡」嗎?我沒有,但並不妨礙我認識它的企圖。打開《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li-á-khah」被歸在外來詞,詞條是這麼寫的:「自行車後面的兩輪拖車、台車、臺車。借自日語『リヤカー(riyakaa)』。」事實上,在日語中它也是外來語,源自英文「rear car」。
上述對「犁阿卡」的說明依舊模糊難辨嗎?讓我們再加上一點熟悉的聲音:「有酒矸通賣無?有歹銅舊錫、簿仔紙通賣無?」無論你腦中浮現的是雙輪人力拖車、三輪腳踏貨車,或小發財車,甚至依舊一頭霧水——這條由物與其名串連起的時間軸線,不只是器械流傳的小史,也映照台灣早期的經濟生活切面。
靈龍舞蹈團的《犁阿卡的回望——在那溪流之上》便是以犁阿卡作為載體,載著觀眾望向舊時光裡的人生片段。
接合的過往:犁阿卡與竹溪
曾發生過的事物,若有一天被人徹底遺忘、或從未曾被人知曉,該怎麼辦呢?訪問靈龍舞蹈團的藝術總監黃麗華時,會發現她是個念舊也懷舊之人,珍惜昔時溫潤的人情。提到犁阿卡,她認為那反映了早期台灣庶民為生活奔波的時代剪影,沿街的叫喊吆喝,是珍貴且真實發生的「時代之聲」。
懷舊的事物或情感選擇性地強化了過往的片段,卻也能使人錨定自身,在時間之河裡產生脈絡與意義。對事物消散的擔憂,便曾在她童年隨大人掃墓時出現:「記憶中,那流水細細地流過兩個小土丘的中間,印象很深的是,有次我站在小土丘邊,看著家裡的大人們一步步往另一邊的土丘爬坡,在密密麻麻的墓塚間,尋找與辨識確定的方位,當下我很疑惑,這生疏的地方是哪裡?以後要怎麼找得到?」
孩提時跨過細小流水、在荒煙蔓草中尋覓故人的記憶曾被丟失掩埋,如《神隱少女》裡白龍忘記了琥珀川,千尋忘了他們曾有的相遇,但錢婆婆是這麼安慰少女的:「曾經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需要等待一份再次開啟的契機——近年來整治有成的竹溪,便成為牽動黃麗華記憶的線索。

竹溪舊稱溪仔墘溪,發源於台南東門外,即現今台南市文化中心與巴克禮公園的夢湖。溪水先往北、再往南流,途經古剎法華寺、竹溪寺,「竹溪煙雨」曾為府城名勝之一。而後,日治時期經市區改正,將河川截彎取直、頂上加蓋,使原有的水文埋藏至地下,轉為箱涵式的排水通道。而出了涵洞的流水,在都市擴張的發展下,繼續經歷了汙染、發臭、廢棄物傾倒的暗黑時期;直至近年都市治理對水文的重視,展開了對竹溪的整治工程,連動沿岸與周遭的環境整治,竹溪再度變得可親,也引起黃麗華的關注。
幾經走訪,兒時越過溪流祭祖的畫面逐漸浮現心頭。她在城市裡觀察水文、核對方位,推測昔日掃墓之處約莫就是現今南山公墓一帶。雖然竹溪究竟是或不是當初那條小溪已不可考、舊時墳塚也已不可尋,然而懸浮的心理地圖開始飄移,與童年的記憶接壤。
同樣在台南南區的喜樹、灣裡一代,因早年聚集五金廢棄物回收工廠,常有許多犁阿卡來去。先人回收廢五金努力生活的身影、台南南區的風土地貌,疊加兒時越過溪流的記憶,她自述「很合」地接在一起,成為《犁阿卡的回望》誕生的起點。


環境劇場的幻夢與現實
在竹溪畔踏查,她開始勾勒舞作:數台犁阿卡緩步沿竹溪畔前行,舞者在車上與岸邊舞動,帶領著觀眾一路前行復返往日時光。構想聽來浪漫,卻不能水到渠成——隸屬體育局管轄的竹溪流域暨周圍的體育公園,認定「舞蹈演出並不是體育活動」拒絕演出申請──當表演藝術遇上現代科層、專業化分工的空間治理,協商無疾而終,創作者的想望意外落入不得動彈的行政縫隙之中。
舞團對現地環境的嘗試與探索,可以向前溯至2013年,彼時台南藝術節開創「城市舞台」單元,鼓勵團隊進行環境劇場的創作,靈龍舞蹈團曾以台南鹽分地帶文學為主題,在將軍區的香雨書院演出《在那一片白之上》。黃麗華打趣地說:「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選地方代表呀!」除了思索場面如何調度,她也走入地方,拜訪在地居民、詩人與藝術家,將人、物,與地產(在地盛產的紅蘿蔔)都納入舞作中。

比起與現實處境斡旋,她更常讓想像先行奔馳。2016年,舞團在安平港碼頭演出《悠遊.水岸》,她構思過搭建水上舞台、動用大型吊車,把舞者從遠洋送至岸邊,然而漲退潮的精確時刻、船隻登陸設施、舞者在船上的身體掌握、大型船隻如何配合流動、經費與人力⋯⋯各種不定因素層層牽制、彼此拮抗,最終,舞者沒有如願抵岸,在遊艇上化身白鷺鷥翩然而至,又緩緩遠離。
環境劇場終究是一門必須與環境、體制規範,以及複雜人際關係不斷協商的藝術。《犁阿卡的回望》最終無法在溪畔成行,便轉身駛進劇場之中。
多重映照的隱喻
曲折的創作過程改變了黃麗華想表達的情感與舞風。面對爭取公共空間的使用權卻備感壓迫、無從溝通的處境,使她想起爵士舞追求自由與解放的性質,於是她邀請爵士專業的王永同參與編舞,在原先的現代舞中加入爵士舞,豐富舞蹈語彙的同時,也想呼應竹溪過往的身世,同為受壓迫的一員,至今日仍有不得重見天光的區段。
黃麗華自言「喜歡用隱喻的方式創作。」舞作的結構將竹溪比喻為人的一生,當犁阿卡的輪軸開始旋轉,生命便開始了自己的故事:水之起源、彎折、成為地底伏流,又再次浮出地表潺潺而行,經森林流向大海,在在對應人生的旅程——從孵育生命的家庭出發,進入探索世界的青少年時期,直至出社會工作的自我實踐,在其中初嚐愛情、打轉迷路、遇見死亡與別離,當繁花落盡風景看透,對未來也有了新的理解與盼望。
「當我在做一個作品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對觀眾有一點點小小的負責。」若文學上有「文以載道」的說法,舞蹈對黃麗華來說,很明顯不僅止於抒情表意,「保護你當下生活的環境,就像保護、珍惜你身邊所有的人。這件事情很重要,是我希望能帶給觀眾的一個反思。」多年的教學經驗與學生的反饋,她知道一個微小的舉動也可能影響深遠,「所以我很小心地在做每一件事。」面對觀眾或學生說「看不懂」舞蹈,她自覺還有很多可以努力之處,生澀、隱晦難懂的舞作非她所願,相較於往自我深邃的內核挖去,更多時候其創作連結外在大千世界。
靈龍舞蹈團從1986年成立迄今將近40年,早期以國外巡演民俗舞蹈為主,翻開舞團的資料冊,各式舞種紛至沓來,代表台灣的風情也流轉一輪:水袖、飄扇、彩帶、敦煌、舞龍、大旗、平劇臉譜、燈籠、花鼓陣、台灣的蝴蝶、白河的蓮花,甚或美援時期的麵粉袋衣褲皆羅列其中。直至2003年,黃麗華偶然間看到一個雙人舞作,其自由的衣著與肢體解放了她心裡不能露出腿、無法抬高腳的民俗舞,亟欲擴充創作內涵的念頭帶領舞團轉型,朝專業化發展,並開始在台灣深耕。她進行了一系列以女性為主題的創作,探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係,也關注地方故事與風土人情,持續拓展創作的邊界。
犁阿卡的回望,想必也望向這條悠悠舞蹈路從過去迄今,是如何蜿蜒、尋路出海,它既可以是舞團的回望,也是觀眾對時代與土地的驀然回首。
靈龍舞蹈團
《犁阿卡的回望——在那溪流之上》
2025/10/18 臺南文化中心 原生劇場
2025/11/29 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 實驗劇場
本文作者|梁家綺
台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學系碩士、台大中文系學士。關注地方/城市節慶、場域空間展演、應用戲劇等範疇,在書寫前試圖尋求身體實踐。教過幾年書,寫過採訪、評論、散文,喜歡寫字,也喜歡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