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超人」們的偶像學園:狂夢藝術《Circus Idol》
2025
10
02
文|王顥燁
圖|狂夢藝術提供
當燈光熄滅,留在心底的,或許不只是馬戲帶來的震撼,而是對「在這個時代,我們究竟該如何成為自己?」的持續追問……

從街頭掌聲到集體焦慮:偶像與超人之間的矛盾

在這個人人都能開啟鏡頭、隨時成為他人目光焦點的時代,「偶像」不再只是舞台上閃耀的明星,而是映照在每個人生活裡的投射與想像。《Circus Idol——在城市遊戲行走,直到島嶼邊緣》(以下簡稱《Circus Idol》)正是「狂夢藝術」對此現象的回應。狂夢藝術的馬戲導演黃子溢觀察到,如今「偶像」已不再局限於少數人,而是延伸至大眾的日常處境,每個使用社群平台分享與記錄生活的人都可能被凝視與期待。他發現,過去人們心中的偶像是全民共享的明星,如今卻可能是只在特定圈層爆紅的K-pop成員,或是短影音平台上的實況主。這種分散化的「偶像」經驗,正是《Circus Idol》的核心切入點。黃子溢形容,這次創作的方式比較像是「先假裝創作出一個Idol,再試圖去鬆脫那個Idol之外、之下的東西」,透過觀眾所熟悉的議題,模擬偶像的外表,試圖揭開形象背後未被察覺的真實。

從觀眾的社會集體意識出發,當代馬戲可以不只是華麗的「秀」,而能觸發對社會與自身的反思。狂夢藝術透過對馬戲語言的解構、再創造,使原先常見的馬戲道具如大環、立方體等被賦予不同的象徵意義,身體技巧也不再僅限於極限挑戰,而是表演者探索身分邊界的途徑。劇中角色既反映我們對偶像的渴望,也折射出被隱藏的真實:在吸收資訊、渴望被看見的過程中,我們壓抑或忽略了什麼?透過舞台上的七個角色原型,觀眾可以感受到如同破曉的魔幻時刻,也能從中看到多元的觀點,藉此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狂夢藝術導演黃子溢(左)與技術指導李睿紘。(攝影/王顥燁)

七個角色的破曉舞台:多重敘事與黎明氛圍

走進劇場,觀眾將遇見的是一場充滿張力的60分鐘。黃子溢強調:「七個角色的『七』,對我來說不是一個數字,而比較像是一個系統,可以被放在一起,也可以不斷地換位置。」這個系統容納了地下偶像、搖滾樂手、旗袍舞者、二次元角色與Disco舞者,並非線性的光譜,而是社會中不同族群的並置狀態。《Circus Idol》因此不是單純的馬戲技巧展示,而是透過角色設計去對話這個世代的焦慮。

演出以華麗的偶像選秀節目開場,接著進入像是公園篝火等日常場景,讓偶像們卸下光環,展開各自的自白:有人抱怨練習的艱苦,有人談及同儕壓力,也有人僅以身體表達無法言說的心境。這些角色有的採半自傳式,取材自表演者的生命經驗;有的則以虛構方式回應焦慮議題,例如重金屬吉他手與芭蕾舞鞋的交錯,折射出身分選擇與掙扎。更關鍵的是,他們承載著不同世代的時間感:年輕觀眾可能因K-pop而感動,父母輩則會因Disco或貓王的身影產生共鳴。這樣的設計讓不同世代在同一場演出裡,看見屬於自己的偶像,也在彼此的差異中打開對話的可能。

《Circus Idol》中的七個角色以馬戲演繹各種「偶像」,並置了社會中不同族群的狀態。

每個角色承載著不同的時間感,不同世代的觀眾都有機會在其中看見屬於自己的偶像。

馬戲的語言,不止於技術:身體、物件與空間的關係

對狂夢藝術而言,馬戲並不僅僅是展演技術的「把戲」。導演黃子溢指出,過去觀眾常把馬戲演員視為能完成高難度動作的「超人」,但團隊更在意的是:這些動作、物件和空間如何在舞台上彼此對話。他說:「我們在這次創作過程中,比較像是看到身體跟物件的、物件跟空間的,或者空間跟身體的關係是什麼。以及我們跟觀眾的關係,除了使他們獲得娛樂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我們可以共同經歷的時刻。」在這樣的思考下,馬戲不再只是單純挑戰難度的表演,而是能夠生成敘事的一種語言。

這樣的語言,往往來自於具象的「物件」。在《Circus Idol》中,大環與立方體不只是技巧性的道具,它們承載了作品的核心意涵。大環旋轉時的無限循環,隱喻偶像不斷被觀看與消耗的狀態;立方體的框架,則讓人聯想到表演者如何被體制或外在規範所限制。黃子溢說:「馬戲的道具不只是物件,它們可以承載更多的意涵,回應到作品的主題。」物件在舞台上的存在,與表演者的身體交織出新的關係,也推動觀眾去感受偶像背後的矛盾與真實。狂夢藝術正是藉由這樣的建構方式,將馬戲從單純娛樂的場域,轉化為能夠思考、能夠質疑的當代表演語彙。

在《Circus Idol》中,馬戲的道具不只是物件,更承載了作品的核心意涵。大環旋轉時的無限循環,隱喻偶像不斷被觀看與消耗的狀態。

立方體特技,用以暗喻被體制或外在規範所限制。

從島嶼地景到偶像身影:文化探索與在地連結

狂夢藝術的表演語彙並非一蹴可幾,而是長時間累積的結果。從早期的街頭表演到後來進入當代表演場域,黃子溢逐漸意識到,單靠技巧或娛樂性不足以支撐創作的深度。他開始關注「自身文化」如何在馬戲裡被轉譯。多年來的探索,使團隊發展出「島嶼的身體地景」的概念——以身體作為媒介,將台灣的歷史、城市地景與當代社會議題連結起來。從地方的街頭空間,到劇場舞台的凝視,他們不斷思考:表演如何與在地文化產生關聯?又如何在全球化的馬戲語境中,展現出屬於台灣的特有視角?

在《Circus Idol》中,這樣的文化思考繼續延伸。團隊特別邀請了民俗研究顧問顏震宇參與創作,讓作品能與台灣的社會脈絡產生更深的對話。黃子溢提到,許多看似當代的焦慮,其實都能在傳統儀式或民俗文化裡找到回聲:人們對偶像的追隨、對群體歸屬的渴望,以及在社會規範中掙扎的身體狀態,都與民間文化裡的表演性質緊密相連。狂夢藝術將這些元素引入作品,讓表演者的訓練不只是技術上的突破,而是透過文化的回望與再詮釋,形成一套獨特的馬戲語彙。這使得《Circus Idol》既立足於當代社會的焦慮現場,又深深植根於島嶼的文化土壤之中。

訓練作為提問:從多元路徑到舞台語言

狂夢藝術的團隊成員大多來自不同背景,並非單一路徑的馬戲科班出身。這樣的組成,正好反映出台灣馬戲的多元樣貌:許多表演者來自體育、社工、中文或其他領域,再透過共同累積的訓練與合作,逐步形成獨特的創作語言。這種路徑雖不循規蹈矩,卻讓作品更具開放性與實驗性,也讓台灣馬戲能夠以多元視角回應社會議題。

馬戲技術指導李睿紘則從專業體系出發,他在青少年時進入戲曲學院學雜耍,後赴比利時接受馬戲教育。他觀察到,在歐洲,馬戲不僅是一種娛樂形式,更是學術與藝術的研究對象:課程中除了技術,還包含歷史、哲學與美學的討論,並要求學生發展屬於自己的作品。他將這些觀念帶回台灣,強調技巧應與敘事結合,讓每個物件和身體動作,都能成為角色精神的延伸。

李睿紘與黃子溢兩人的經驗交織出狂夢藝術的訓練路徑:既不複製歐洲模式,也不局限於傳統技藝,而是以不斷練習、失敗與討論,將表演者的生命經驗與焦慮轉化為舞台語言。觀眾看到的每一次旋轉、每一次拋接,背後都是無數次試驗的累積。黃子溢認為,正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馬戲最動人的部分;李睿紘則總結:「真正的訓練,不是為了讓表演完美,而是讓表演者找到屬於自己與觀眾對話的方式。」

在馬戲的驚嘆之後:觀眾看見偶像,也看見自己

當觀眾坐在台下,看到表演者以近乎「超人」的狀態挑戰身體極限時,心中或許會升起驚嘆;然而在這份驚嘆之後,更深的感受也許是對自身處境的照映。黃子溢與李睿紘不約而同地指出,《Circus Idol》並非只要觀眾讚嘆技巧,而是希望讓人意識到:這些超越極限的動作,其實正映射著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面對的矛盾與焦慮。馬戲的語彙不只是娛樂,而是一面鏡子,折射出偶像背後的真實,以及每個人心中不願言說的部分。

因此,《Circus Idol》最終呈現的不只是七個角色的故事,而是一種觀看的經驗——觀眾在其中既能看見偶像的光鮮,也能感受到壓抑的陰影。在光與暗交錯的舞台氛圍裡,每一次旋轉、每一次墜落,都像是一種提醒:我們既渴望被看見,又在目光中感到疲乏。狂夢藝術透過這樣的演出,讓觀眾不只是「看一場馬戲」,而是與當代社會的張力直接相遇。當燈光熄滅,留在心底的,或許不只是馬戲帶來的震撼,而是對「在這個時代,我們究竟該如何成為自己?」的持續追問。

 

狂夢藝術
《CIRCUS IDOL——在城市遊戲行走,直到島嶼邊緣》

2025/10/10
臺中市葫蘆墩文化中心 演奏廳

 

本文作者|王顥燁
劇場創作者、文字工作者。英國皇家中央演講戲劇學院(Royal Central School of Speech and Drama)劇場創作碩士(MFA in Advanced Theatre Practice)、天下雜誌《換日線》「小城旅人雜記」專欄作者。創作以導演、文本編創為實踐,關注當代發展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