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回應、精神分析和「東方」作為方法:作曲家李元貞談創作與關懷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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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顏采騰
圖|李元貞提供
這條路上的很多創作者,探索的是音樂本身;可是對我來說,我想探索的是人的存有經驗⋯⋯

在台灣當代音樂創作的版圖上,李元貞的名字總帶著自成一格的氣質。早在大學時期,她的作品便被評價為「總結了台灣20世紀以來追尋的音樂現代性」;她的創作融入國樂器、東方美學思想和鄉土題材,既不晦澀抽象,又不落入歌謠式旋律的俗套。從早年的《春日醉起言志》(2003)、《間奏曲:參》(2005),到近年搖曳柔美的《美濃之道》(2019)、為《複眼人》的劇場配樂(2021)及歌劇《天中殺》(2023)等,她似乎什麼都能寫,又寫什麼都像在寫一本小說,走一段旅程;她中西合璧,既俗且雅。

較少為人所知的是,除了東方傳統的美感與思想,李元貞的創作其實也揉合了大量的西方理論——包括當代德國哲學的閱讀理論,甚至拉岡(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再往更深處探尋,其音樂之中始終如一的,是她對身分認同的追尋,以及對社會世局的關懷。  

不確定的年代  

「我在台南的邊界長大,那裡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存在遊走其間。」憶起童年,李元貞想起那片混雜而豐富的聲景:北管樂聲、布袋戲、蚊子電影院的放映機聲響與配樂,遍布在日常周遭。她在小學音樂班學習西洋古典音樂,但學校本身和日本有著深厚連結,迎接姊妹校等外賓到訪時,學生們會唱《荒城之月》、《櫻花》等日本歌謠。這些「俗」而「異」的經驗,成為了她最早的音樂養分。 

李元貞在台南長大,童年的日常充滿豐富的聲景和藝文養分。

彼時是90年代,一切都處於不斷改變、難以確定的狀態。社會正逐漸從「中國」的文化定位轉向「亞洲」,最後強調「台灣」,本土意識也隨之興起。當時仍是學生的她,也切身感受到一種時代焦慮——課本從國立編譯館的統一版本,即將轉向百家爭鳴;傳統體系逐漸鬆動,新的秩序卻尚未完全建立。「好像隨時都會變得不一樣,」她形容,「所以要先確定自己能做什麼,以免之後什麼都不同了。」

在這樣的氛圍下,升學之際的李元貞被國立臺北藝術大學(2001年改制前為國立藝術學院)給深深地吸引——校系簡介的印刷品上,印著氣勢磅礴的傳統圖騰臉譜,馬上勾起她莫大的報考動機。順利入讀後,由吳榮順主持的世界音樂課,令她大開眼界;第一屆「亞太傳統藝術論壇」(2000年開辦,現稱亞太傳統藝術節)的舉辦,更是讓全校停課,以迎接來自各國的頂尖樂師。她說:「西洋音樂很好,但真正帶給我感動的是傳統音樂。」她進一步解釋,「那是一種『被打開』的、『頓悟』的感覺,彷彿把我帶到很深的地方。」

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期間,讓李元貞大開眼界、有「頓悟」之感的第一屆「亞太傳統藝術論壇」,2000年。

在音樂系求學期間,李元貞師從洪崇焜楊聰賢學習作曲,同時受到馬水龍潘皇龍的啟發。「馬水龍就是那種典型的藝術家,也是我們的大家長,總是帶領著我們。」從知名的《梆笛協奏曲》、琵琶獨奏曲《水龍吟》,到為簫與四把大提琴所作的《意與象》,馬水龍長期致力於東西器樂與文化美學的融貫,成為李元貞的精神楷模。

同一時期,在潘皇龍的推動下,樂界如「采風樂坊」等團隊開始積極嘗試傳統音樂的現代化。這種大環境的風氣,也使李元貞深入思考傳統與西方融合的可能方向。從那時起,她開始大量聆聽現代音樂,嘗試各類當代作曲技法,一步步開闢出自己的路。

與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系的老師和同學們合影。

告別中國,以「東方」作為方法

這些所見所學的成果,體現於大學與研究所時期分別完成的《葬》(2000)與《間奏曲:參》。《葬》以琵琶搭配雙簧管、打擊與鍵盤,以特異的北管風格,模擬心律不整的錯亂與不安;《間奏曲:參》則結合古琴等十餘件中西樂器,並借鑑傳統的音韻學理論,在十多分鐘綿延不斷的E音上層層堆疊音響變化,探討音色、音韻與聲音的本質。

2003年完成的管弦樂曲《春日醉起言志》,是她榮獲第一屆「許常惠紀念獎」的早期代表作。靈感源自她當時喜愛的德奧作曲家馬勒(Gustav Mahler),其作品《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中引用的唐詩。在手法上,她借鑑先鋒作曲家李給替(György Ligeti)的「微分複音」(micropolyphony)技法,以及武滿徹(Toru Takemitsu)筆下複雜的分部(division)寫法;但在美學上,她卻勾勒出一種中國式的抒情傳統(lyricism),一種抒志的情狀與姿態。她說:「其實我不知道我的志向是什麼。我只是宣告:我有志向。」這也呼應了她當時的生命狀態。

2003年,李元貞以作品《春日醉起言志》獲得第一屆許常惠紀念獎。

儘管對於中國元素、傳統文化多有借鑑,但李元貞表示:「東方的這些學問,是我用來擺脫中國思想的方法。」

李元貞坦言,若僅以中國音樂文化為參照,在演奏手法與風格元素上難免受限,而這些風格也未必貼合台灣的風土民情;相較之下,「東方」的寬廣視角則使她看見更多的可能性。她舉例:「就像雅樂,不只存在於中國,在台灣、日本、韓國也都有。」又如她在《間奏曲:參》中運用的音韻學理論:「音韻學提供了我完整的聲音目錄(catalog),可以分析任何一種聲音的姿態。」無論是歌唱的「頭—腹—尾」,或器樂的「吟、揉、按、放」,都能被完整涵蓋。雖然音韻學源自中國,但作為一種系統、一種方法,它能自成一格,足以獨立建構一個專屬於她的音樂宇宙。

「間奏:李元貞作曲發表會」海報,2006。(設計/陳育明)

再比如她幾年後發展出的「賦比興」手法。她解釋:「賦,是鋪陳其事;比,是以彼喻此;興,則是托物興詞。」在她看來,這種方式不同於西方音樂中邏輯性的推演與句法結構,而是透過突兀的轉折與意象的疊加,將聽者「撞進一個情境裡」。例如在古箏協奏曲《飛天》中,她刻意營造旋律與樂團動態的劇烈反差,讓聽者瞬間被拋入特定的場景。「我處理的不是單純的材料陳列,而是關於材料與材料之間如何關聯、如何在時間中被放置。」在她手中,賦比興從文學理論轉化成了一種東方的敘事策略。

閱讀行為與精神分析

碩士班畢業後,李元貞自2006年赴美留學,先後於耶魯大學、芝加哥大學攻讀藝術家文憑及博士學位。在美國的所見與所學,又一次深深地影響了她的創作。

其一,是身分認同的又一次追尋。「在國外,我們看起來都是亞洲人,加上當時台灣還沒有很明確的身分標籤,如果沒有用力做出區別的話,就會直接被當成中國人。」這種被動的誤認,使她更進一步在創作中遠離中國,開闢出屬於台灣、屬於自己的路。

其二,是在學院內接觸到的豐富的西方理論。彼時的美國,已不像80年代以前那樣僅僅關注理論分析與形式美學,而是從歐陸引進了豐富的人文理論與跨域視野。她也表示:「分析Do Re Mi真的滿足不了我,我想知道聲音在敘述裡究竟如何起作用。」因此,她學習到如何以文學閱讀,以及精神分析的方式,理解音樂予人的感受。

赴美留學期間的所遇與所學,亦深深地影響了李元貞的創作。

文學理論家伊瑟爾(Wolfgang Iser)的《閱讀行為》(The Act of Reading)一書,使她開始從聽者經驗的角度思考作曲。「我會假設,聽眾置身在音樂中,用第一人稱的角度去經歷。」她經常在作品中安排一個清晰的「意念」(musical idea)或者說主奏聲部,作為引導聽者的線索;而音樂之流中發生的不同事件,則不斷影響並改變聽眾的視域(horizon),兩者相互修正融合,最終匯聚成閱讀小說般的、動態的聆聽體驗。

拉岡(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理論,則讓她從角色結構、壓迫關係等角度思考音樂,甚至直接成為作曲的方法。最具體的例子,是她2016年為國家交響樂團(NSO)創作的《咿嚕唵》:樂曲透過純律與平均律兩種音律體系的衝突,來描繪兩個相似卻無法真正結合的戀人;「然後,我在低音區放了一個遙遠的基音,讓它們變得沒那麼衝突——這在精神分析治療上,就像讓兩人在幻想中在一起,滿足他們的遺憾;在拉岡的理論裡,那就是『幻想』。那也成為我樂譜中的真實(real)。」

2018年,呂紹嘉指揮國家交響樂團首演李元貞改編自排灣族歌謠的《咿嚕唵》,以管弦樂營造排灣歌樂特色。(攝影/鄭達敬)

創傷、社會回應與人文關懷

與此同時在美國的生活與學習經驗,以及在歐陸的藝術見聞,也讓李元貞逐漸意識到,作曲其實也能回應當下世界,處理創傷議題。

她憶起與音樂學者的一次對話,對方驚訝地問她:「你沒有寫過reactionary(回應性的)音樂嗎?」而電視上不斷播放的各種世界事件,從社會運動、戰爭到天災人禍,也不斷興起觀者的社會意識。另一方面,她在2010年赴巴黎駐村期間,接觸了猶太作曲家車爾諾文(Chaya Czernowin)的當代歌劇《內在》(Pnima... ins Innere),當中殘破樂器的合奏、歌者破碎難解的悲鳴、怪誕暴力的行為,一再處理著二戰的猶太創傷,令她久久難以忘懷。這些衝擊性的經驗,使李元貞開始寫下一系列「回應性」的創作,亦進行相關的學術研究。

旅外期間的見聞與經歷,讓李元貞興起更強的社會意識,並開始以作曲回應當下世界。

學術方面,她的博士研究借用精神分析理論,從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奧許維茲之後」的命題出發,理解猶太屠殺的創傷如何成為當代音樂的內容及表現形式。李元貞說,「歐洲到處都是這種恐怖的音樂和戲劇」,當中那些空白、停頓、斷裂的語言,正是猶太人世世代代揮之不去的傷痕。進而,她也把這套思路帶回台灣,對照228事件與家族經驗。她的父親身上流露出的緊張與不安,使她認識到戰亂流離如何留下跨世代的陰影。

創作方面,2011年的《間奏曲:商》,以當時台灣的死刑存廢議題、日本311震災及中東政治震盪為出發點,描繪駭人而不安的心理圖像;2017年的《西岸》借用海水漲退的意象,描繪兩岸的緊張關係;2019年的《離歌之二》則敘寫祖母,呈現她早年在戰亂中漂泊、流離的悲苦心境。李元貞表示,這些音樂如同報導,是把自己投入情境裡,「寫這些作品時很不舒服,就像聽到一大堆尖叫。」但她同時也視其為一種回應,一種表態:「它們是我表達的管道。我用音樂去表態。」

這些豐厚的人性描繪與自然書寫,也成為後來李元貞創作的核心之一。最有代表性的是2022年首演的《美濃之道》,以輕柔綿密的樂音,勾勒客家聚落的自然風光、生活特性及遷徙下的心境與情愫。在不久的將來,她也將分別與國家交響樂團及海洋管理單位合作,探索與新竹頭前溪、海洋及療癒相關的主題。

《離歌之二》環繞著李元貞祖母況光福的吟唱,描繪戰亂離散的記憶與心境,並寄託對祖母的追思與祈福。陳志昇指揮龍吟滄海樂團,2019年於溫哥華首演。

探索人的存有經驗

近幾年,李元貞的創作類型變得愈來愈多元,不管是為紀錄片而作的配樂、與臺灣國樂團(NCO)合作創作的國樂作品、為《複眼人》譜寫的劇場音樂,到混合多重樂種的當代歌劇《天中殺》,她一直勇於嘗試,從不自我設限。對此,她特別感謝她在美國的管弦樂法及精神導師克里夫.科爾諾(Cliff Colnot):「從編曲、爵士、製作人到廣告配樂,他什麼都做。是他教會我,音樂家可以活得很多元。」

回顧20多年來的創作歷程,李元貞自陳,雖然題材及技法不斷改變,但她的核心理念始終如一:「這條路上的很多創作者,探索的是音樂本身;可是對我來說,我想探索的是人的存有經驗。」

李元貞擔任混種當代歌劇《天中殺》作曲,與創作成員及演出者們合照。

 

本文作者|顏采騰
音樂文字工作者。畢業於台灣大學哲學系,現就讀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碩士班。2023至2025年度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2019至2021年獲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人專案」補助。專長為音樂批評、音樂哲學、批判理論。